
【星星】最美的夕陽(散文)
冬日的黃昏總是來得很倉促,剛剛五點鐘光景,低垂的暮色,便已洇透了半邊天。
我哈一下手,裹緊棉衣,急匆匆穿過人潮如織的渤海公園。突然,不遠處一個瘦削的身影吸引了我的視線:在公園的入口處,一株臂膀伸向蒼穹的老榆樹下,有位白發(fā)老人正在支著理發(fā)布,手有些顫抖,年代已久、早已褪色的藍白條紋圍布,在寒風里輕輕搖晃,像一片飄落的晴空。
我驀然駐足——那歲月印痕斑駁的木箱,漆面映襯著一縷斜陽,放眼望去,老人正彎下駝背的腰,小心翼翼整理工具的緩慢動作,帶著某種溫暖的虔誠。稀疏的銀發(fā),隨風輕舞著,在暮色里泛著柔和的光。那溝壑縱橫的皺紋里,依稀沉淀著年輪一般的靜謐和安詳。木箱的蓋子上,貼著一張泛黃紙片,墨跡洇開,字跡已經(jīng)模糊,但我仍依稀分辨出“免費理發(fā)”四個大字,紙片的邊角被透明膠帶橫豎幾道粘貼,看來,已經(jīng)不止一次修補過。
“伙計,剪頭發(fā)嗎?”老人站起身,滄桑的嗓音里透著親切和美好。我聽到他胸前圍裙的口袋里,推剪等家什因相互碰撞發(fā)出了細碎的金屬聲。我定睛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長椅旁已經(jīng)坐著幾位等待的人,或耄耋老者,或青澀少年,還有像我一樣不愿進時髦發(fā)廊的中年人,他們的影子被夕陽拉得很長,在飄落滿地銀杏葉上織成了一張溫暖的網(wǎng)。
老人的剪刀,如魔術師般出神入化,一張一翕之間,合聲悠揚,猶如細雨落進了黃昏。老人給一個小男孩兒剪發(fā)時,竟然神奇地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顆水果糖;為貨車司機修鬢角時,語重心長,絮絮說著“跑長途千萬要注意頸椎喲”;當一位拾荒的老太坐下時,他特意將椅子調得很低,剪刀飛旋,動作輕盈得像微風拂去蒲公英的絨毛。
我的目光滑過他的老式工具箱,十余把不同齒距的梳子,安靜地躺在那里,在溫馨的暮色里閃爍著貝殼般的光芒。
“許師傅,您這手藝不收徒弟的話,真是可惜啦?!背淼纳虉霰0怖贤醮蛉さ?。
老人笑著搖頭,眼角細密的紋路皺起來,像一條條游動的小魚兒:“作為老人民理發(fā)館當年的‘第一把剪’,每當工余時,我會去各個廠里給工友們義務理發(fā),只是給大家圖個方便。現(xiàn)在……”他頓了頓,推剪起處,在暮陽里又劃出一道道銀色的弧線,“就算給當年的老伙計們守個攤兒?!闭f著,眼里瞬間閃過些許留戀且又堅定無比的光。
漸漸地,我這個總是身披正裝,常囿于韶華已逝的人,成了這里的??汀?br />
在一個春寒料峭的午后,一襲齊耳短發(fā)的女孩兒起身離去時,取出一張百元鈔票,塞進老人手里:“許爺爺,您給我剪了七年的頭發(fā),從小學一直陪我到了高中。這是我勤工儉學掙的錢,不是爸媽給我的,請您一定收下。您就是我的榜樣!”老人不要,女孩兒執(zhí)意又塞回他兜里。老人抽身要去追時,女孩兒的雙腳已經(jīng)跳上了公交車。車窗里,女孩兒揮動著手臂,校服上“共青團員”的徽標,在燦爛云霞的輝映下,熠熠的閃著金色之光。
那天,我看見他蹲在陪伴了他一生的舊木箱前,拿起一只鉛筆,翻開折角的筆記本,認真記下一筆賬。鼻息一動,老花鏡倏地滑到了他的鼻尖,鉛筆頭在“助學愛心基金”一欄里落下顫抖的印記。
北方的雨季,就如同雷公的臉,總是來得猝不及防。老人如行走的時針,照舊每日支起塑料雨棚,任雨水“叮咚”灑落在棚布上,敲擊出密集又急促的鼓點。
一位身著西裝的中年商人,對自己的新發(fā)型十分滿意,執(zhí)意要多付錢,說正要去面見重要客戶,許師傅的手藝讓他感到信心倍增?!熬彤斀o您的刮臉費吧,可讓您費心啦?!彼钢约盒滦捱^的鬢角。老人嘴角輕揚,推托著不要。但他的心里卻盈盈的笑著,要知道,每一次落剪,那都將是他用心剪裁的“作品”呢。許師傅轉過身,從木箱底部取出了一個鐵皮罐,把推不掉的紙幣塞過去,手一晃,鐵皮罐里硬幣“叮當”相撞的清脆聲響,混雜著雨滴聲,宛如響起一首悠揚又古老的歌謠。
立冬那天下午,老人的工具箱旁,又多了個竹篾小暖爐。一位穿環(huán)衛(wèi)服的阿姨剛坐下,老人便從舊木箱中取出一個輸液用的鹽水瓶。塞進她冰冷的手里?!斑@里面灌的是熱水,捂捂,快點兒暖一暖手?!?br />
老人說著,用手扯扯頭上的毛呢帽子,露出了日漸稀疏的白發(fā)。聽保安老王偷偷對我說,這是化療造成的結果。原來呀,老人的身體早已經(jīng)亮起了紅燈,怪不得初次看到他整理圍布時,手總是不自然地發(fā)顫,可他竟然……不覺間,一片汪洋模糊了我的眼睛。
一個寒風凜冽的清晨,公園門口來了一群身穿紅馬甲的年輕人。他們帶來了折疊椅和保溫箱,又在老人的工具箱里添加了兩把電動推剪,一只輕便式吹風機?!霸S爺爺教我們學會了手藝,我們來幫他升級一下裝備?!睘槭椎哪俏焕戆l(fā)師,頂著藍灰相間的時髦頭發(fā),手上的修剪動作卻像老人那樣格外輕柔。門口老榆樹嶙峋的枯枝,映在他的磨砂鏡面上,霎時生動起來,仿佛突然間綻開了滿樹新芽。
元旦前后,公園門口的老位置少有的空閑了三天。
第四天,當初升的太陽又一次躍過頭頂時,我看見木箱上多了一個精致的玻璃罐,里面游動著數(shù)百只五顏六色的千紙鶴。理發(fā)的間隙里,老人坐在馬扎兒上,打開玻璃罐,拿起一只只小紙鶴,紙翼上寫著每一個受助學生的名字,春光中學的,明德小學的,善為民工義學的……
谷雨過后,我坐在木椅上,看如血的夕陽西下,格外顯得酡紅。腦海中閃過李商隱《登樂游原》中的“夕陽無限好,只是近黃昏”的詩句,一股莫名的傷感油然襲上心頭。
老人給我看那卷角泛黃的記賬本,密密麻麻的數(shù)字,并不十分工整,就像閃閃的群星棲居在銀色天幕上。手指翻動中,一頁紙飄落下來,如飛鴻般飄落在我們腳下,他忙彎腰撿起來,雙手捧在手掌心:一張鉛筆素描畫上,穿白大褂的英俊小伙兒站在車間前的空地上,手里握著推剪,一群工友排起了圓形的長隊,眾星拜月般將他圍在了中央。下方清晰標著,“1980年春天,全市表彰先進工作者許為民?!彼煽莸淖笫州p輕撫過畫紙,右手中握著的金屬推剪,在落日余暉中泛起珊瑚色的光。
白露過后,老人的工具箱不見了,換成了一個天藍色收納柜。身穿紅馬甲的年輕理發(fā)師們,排好了班,一個個按順序輪流值守。那藍白相間的圍布上,清潔工李阿姨新繡上的銀杏樹葉,與老榆樹枝椏的投影,相映疊成千萬朵重瓣的花影。我在一個平常的黃昏,看見一個穿中山裝的老人,他更加清瘦了,靜靜地坐在角落里,他胸前的黨徽與晚霞同色,腳邊的帆布袋里露出半截錦旗,金線繡的“老黨員先鋒崗”字樣正在暮色中徐徐燃燒。
立春前一天,在理想家園社區(qū)公告欄里,我又看見了那張熟悉的面孔。彩色照片里,老人身上系著那條藍白圍布,笑容像極了融化的雪。捐贈清單貼在照片下邊:三十五把理發(fā)剪,七套消毒設備,近一年來存下的助學基金一千元。最下方是歪歪扭扭的一行鉛筆字:“還有一個愿望,常替我給老榆樹澆澆水,開春該抽新芽了?!?br />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绷硪晃惶拼娙藙⒂礤a的詩句,才是老人心境的真實寫照吧!
我想,時光或許是最忠誠的相機,會記住每一個在世間經(jīng)過的身影。
如今,每次路過那個公園,或許是錯覺,亦或是真實,我的耳畔,總能聽見推剪開合翕動的輕吟。夕陽下,每個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長,年輕理發(fā)師的白大褂上跳動著金斑,仿佛無數(shù)只振翅欲飛的千紙鶴。暮色漸濃時,老榆樹的枝椏間忽然漏下一縷光,正落在那張褪色的木椅上——那里永遠坐著一位系藍白圍布的老人,正在給永不落幕的黃昏理發(fā)。
那,是我心中最美的夕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