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門客棧
　　
　　 我寫西方人在翻譯中文時的生硬，說，《龍門客?！繁凰麄兎g成《惡龍小旅館》。有人不以為然，這不就是個地名嗎？不然，你膚淺了。
　　 不錯，“龍門”是個地名，但它又不是個地名，長河落日，大漠孤煙，風旗烈烈……當你看到“龍門”兩字時，你的腦海里一定會出現(xiàn)這樣的畫面。
　　 中國的許多名詞，是帶有深深的歷史記憶的，比如“瓜州”，比如“風陵渡”，比如“洛水”，比如“長安”……幾千年來，有多少文學作品在為之背書。讀到這些詞時，你會聯(lián)想起很多很多……
　　 這，并不是中國人的含蓄。而是浪漫，是深刻的浪漫。但她卻撲朔迷離，飄忽不定，見到她，心起漣漪。
　　 這些地名，是古人的足跡，是文人墨客的行“書”。是“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是“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笔恰般皭澒路B夜發(fā)，送行淡月微云?！笔恰白鹎安挥么涿硷A。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既是人生的孤寂，也是生命中的一縷溫暖，一抹晚霞。
　　 比如，櫻花，在日本的文學里，是物哀。春風輕輕掠過，櫻花如雨紛紛飄落。七日櫻花，一風凋謝，喚醒人的悲傷——美好的東西易逝，燦爛生命的短暫，留不住，不能留。物哀，說到底是人哀，自哀，哀我。這里，櫻花，就有了人生感悟的情緒的寄托。它，就不僅僅是一株開在四月的，燦爛得如云似瀑的，粉色的“櫻花”了。
　　 “思自傷，征夫萬里戍他鄉(xiāng)。鶴關(guān)音信斷，龍門道路長?！被蚴?，王勃的哀嘆。或是，“風陵渡口初相見，一遇楊過誤終身。只恨我生君已老，斷腸崖前憶古人?！苯鹩沟你皭?。
　　 你想過沒有？為什么荒漠里的一個孤零零的客棧要起名“龍門”呢？為什么，郭襄和楊過要在黃河的“風陵渡”口相遇呢？為什么是“搖啊搖，搖到外婆橋”，而不是奶奶橋呢？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龍門、瓜州、風陵渡……人，就是這樣一個詞一個詞的，填滿自己的一生。
　　 四百多年前的一個冬天，徐霞客游至黃山，天降大雪，雪滿黃山路。他用一根鐵棒，在峭壁之上鑿出一個個冰坑，一步一步地爬上了黃山絕頂。他停下腳步，坐了下來……他在當日的游記中，只記了這么一句話：
　　 “初四日，兀坐聽雪溜竟日?！?br />　　 兀坐，聽雪，竟日。幾個詞，里邊是多大的容量？是徐霞客人生中怎樣的一次體驗？
　　 雪落無聲，聽雪，似乎都是癡人干的事兒。徐霞客也是聽好友陳繼儒說過，春聽鳥鳴，夏聽蟬音，秋聽蟲聲，冬聽雪落。所以，他去了，聽雪。
　　 有人問：或一日，當你閉上眼睛的時候，會不會遺憾，那日，沒敢對那個人說，你的眼睛，像莫高窟的月光。
　　 為什么是莫高窟的月光？我想，遙遠、荒涼、孤寂、清冷……更黑的夜，更圓更近的月亮……在你漸漸彌散的心里，她越發(fā)的亮。
　　 往往詩意，往往神游，就在這些看似不經(jīng)意的字與詞的安排中。
　　 龍門兩字，翻譯很難。
　　
　　 ◎風流
　　
　　 中國古文人，我真正喜歡的，一是司馬遷，一是嵇康。一個是因為他的《史記》和那封《報任安書》；一個是因為他的《于山巨源絕交書》和那一曲琴聲《廣陵散》。一個忍辱惜命，為了完成還未寫完的《史記》；一個慷慨赴死，不愿和當時的統(tǒng)治者同流合污。
　　 那一年，那一天，那一個下午，嵇康，他，手揮五弦，目送歸鴻……一曲奏完，嵇康將琴一扔，最后說：“廣陵散于今絕矣?！?br />　　 這一年，嵇康三十九歲。
　　 嵇康，是一個美男子，風流倜儻。他的朋友山濤，山巨源說他：“叔夜之為人也，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將崩?！?br />　　 “一種風流吾最愛，魏晉人物晚唐詩?！边@是日本詩人大澤枕山的話。都說魏晉風流，什么是魏晉風流？可以“非湯武而薄周孔”，可以“非暴力不合作”，可以豁達，可以不羈，可以是清談，可以是裸聊，可以是喝酒，可以是磕藥，可以是嘯，也可以是驢叫，可以打鐵，也可以白眼（注）……我以為，面對死亡，風清云淡，才是終極的風流。
　　 我總是對能死之人心懷敬仰的。
　　 比如，金圣嘆臨刑，還和劊子手說笑：“如果先砍我，我耳朵里有200兩銀票，這錢就歸你?！笔制鸬堵?，劊子手撿起兩個紙團，拆開一看，一張上寫著“好”，一張上寫著“疼”。
　　 金圣嘆，因為不滿當?shù)毓賳T貪污腐敗，貪贓枉法，欺壓百姓，帶領(lǐng)學子們?nèi)タ讖R“哭廟”，被抓被殺。
　　 戊戌變法六君子喋血北京菜市口。譚嗣同，在獄中題壁：“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大義凜然，視死如歸。變法事敗，去者和留者都肝膽相照、光明磊落。
　　 事發(fā)后，多有人曾勸過他走，他說：“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請自嗣同始?！?br />　　 譚嗣同，他，本來，能不死的。
　　 嗚呼，“風流”兩字于今已絕矣，像那曲《廣陵散》一樣。
　　
　　 注：
　　 1?！胺菧涠≈芸住保何簳x名士們思想上反對司馬統(tǒng)治者所宣揚的儒教，所提倡的以孝治國的虛偽，故，當時的竹林七賢們反其道而行之，提出“非湯武而薄孔，越名教而任自然”之主張。此乃魏晉玄學思潮之重要體現(xiàn)。
　　 2?！胺潜┝Σ缓献鳌保何簳x時期，竹林七賢反對統(tǒng)治者，他們隱居山林，不應召，不出仕，不當官，不合作，采取了一種非暴力不合作的態(tài)度，消極對抗，日益引發(fā)司馬昭的不滿。比如，嵇康寫給朋友山濤（字巨源）的那封信，《與山巨源絕交書》。就是因為，山濤向朝廷推薦他出來做官，聞訊后嵇康很氣憤，而立馬與之絕交。但，在嵇康心里，山濤始終是可信賴可倚重的朋友。嵇康臨刑前，托孤于山濤。
　　 3。?魏晉清談?：是中國魏晉時期一種獨特的文化現(xiàn)象，主要表現(xiàn)為對哲學、玄學問題的深入探討和辯論。所謂“玄學”，指不可理解的事物和現(xiàn)象。所謂“玄”，《說文解字》中說，玄是幽遠的意思。黑而有赤色者為玄。《道德經(jīng)》開篇就說“玄而又玄，眾妙之門。”這是一個哲學問題：玄是無極的本質(zhì)，是“道”一開始無形無相的那種狀態(tài)。所以，魏晉時期的名士們總是一派“玄而又玄”的清高的模樣。清談不僅是一種學術(shù)活動，更是一種社交方式。他們聚在一起，不談政治，不談儒學，只談玄學，其實，是在掩人耳目，逃離現(xiàn)實，避世自保。
　　 4。裸聊：魏晉名士，亂世之中，及時行樂，放蕩不羈。多沉迷于山水和胭脂之間。時有男子熱愛裸體生活，要么是在室內(nèi)，要么是在室外，反正是自己怎么舒服怎么來，總有一堆能夠說服自己說服別人的理由。比如阮籍，就是一個喜歡裸奔的男子。劉伶常常縱情飲酒，任性放誕，有時脫掉衣服，赤身裸體呆在屋中。有人看到后譏笑他，劉伶就說：“我把天地當房子，把房屋當褲子，諸位為什么跑到我褲子里來里？”
　　 5。喝酒：據(jù)史載，竹林七賢及名士們嗜酒貪杯，但愿長醉不復醒。傳世有“劉伶酒”?！稌x書·劉伶?zhèn)鳌罚骸皠⒘娉３寺管?，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彼抉R昭想要拉攏阮籍，希望與他結(jié)為親家，為了躲避這門親事，阮籍開始拼命地喝酒，每天都喝到爛醉如泥，連續(xù)六十天。前來提親的人根本無法與他交談，最后只好回報司馬昭。司馬昭無可奈何地說：“算了，這個醉鬼就讓他去吧！”
　　 6。磕藥：風靡當時社會的一種時尚。魏晉時期，食用五石散是文人圈子里的“雅好”，和喝酒的作用差不多。哪里有游宴會談，哪里就有人圍聚嗑藥。五石散藥性皆燥熱愈烈，服后使人全身發(fā)熱，并產(chǎn)生一種迷惑人心的短期效應，麻痹自己，讓人成癮，實際上是一種慢性中毒。對于一些魏晉名士而言，服用五石散可以規(guī)避政治漩渦。竹林七賢中的王戎為避免齊王司馬冏的殺害，竟然偽裝藥性發(fā)作，掉進茅坑，始免遭殺身之禍。
　　 “寬袍大袖，魏晉風度”。魯迅先生認為，嵇康等魏晉名士好穿寬松衣裳，或與其服食五石散有關(guān)：吃藥后皮膚易磨破，非穿寬袍大袖不可，看似飄逸，“其實他心里都是很苦的?！?br />　　 7。嘯：嘯，不是喊，不是吼，是吹口哨?！墩f文解字》解釋得很明白：“嘯，吹聲也。”魏晉之時，嘯成了不拘世俗、鄙夷權(quán)勢的名士做派。首推阮籍?！妒勒f新語》載，司馬昭擺宴，阮籍在座，“箕踞嘯歌，酣放自若”?；?，像簸箕一樣，叉開兩條腿席地而坐，放肆地吹著口哨。
　　 8。驢叫：在魏晉時期，有著這樣一個有趣的現(xiàn)象，每當有人聽見驢的叫聲，就跟聽到了天籟之音一般，令他們?nèi)绨V如醉。在這樣的“尚驢”風氣下，下到文人雅士，上到帝王將相，很多都將“聽驢叫”當做一種樂趣、一種風尚。當時的文人雅士甚至親自學驢的叫聲，并且樂此不疲?！敖ò财咦印敝坏耐豸尤ナ篮?，魏文帝曹丕親自率領(lǐng)一眾文士出席他的葬禮。
　　 曹丕對眾人說：“王仲宣（王粲）平日里最愛聽驢叫，我們每人學一聲驢叫，為他送行吧！”于是，王粲的墓地響起接連不斷的“昂——昂——”的驢叫聲。
　　 9。打鐵：嵇康“性絕巧而好鍛”，于是，經(jīng)?？梢钥吹剿团笥严蛐愣耍诩议T前的柳樹下打鐵自娛。嵇康錘鍛，向秀鼓風。仿佛在創(chuàng)造中找到了內(nèi)心的平靜和滿足?。他們通過特立獨行的方式表達對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和反抗。
　　 10。白眼：魏晉名士阮籍，根據(jù)對人的好惡而用不同的眼光看待對方，即“青眼”或“白眼”。青眼，指的是眼睛正視，黑色的眼珠在中間，是對人喜愛或重視的一種表情；白眼，則是眼珠向上或向旁邊看，瞳孔里白多黑少，表示對人的輕視或憎惡。嵇康就白眼對過來訪的朝廷大官鐘會。鐘會臉上掛不住了，他反身上馬要走，這個時候，嵇康的聲音響起：“將軍何所聞而來？何所聞而去？”鐘會狠狠回懟：“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遂，嵇康遭鐘會陷害，被殺。
　　
　　 2025。03。02。凌晨。浐灞半島。云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