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張是我最好的朋友，從上學(xué)時起，我們就整日形影不離，一起摸爬滾打，雖說是“狐朋狗友”，但實(shí)則是無話不談的至交。
　　 春節(jié)過后，年味仍在村莊上空彌漫，人們還沉浸在歡樂之中。街道上隔三差五傳來陣陣炮聲，不過，路上的小車明顯少了許多。許多人都返回城里準(zhǔn)備上班，村莊沒了以往的熱鬧。唯有家家戶戶門上那大紅的對聯(lián)格外顯眼，大鐵門上秦瓊、敬德的畫像栩栩如生，好似正堅(jiān)守著崗位。
　　 老張又打來電話，問我忙不忙，想找我聊聊。我太了解他的脾性了，他一輩子都是個直來直去、實(shí)實(shí)在在的人。辦事說話都極為實(shí)在，有時候給人幫忙，不僅不圖回報(bào)，還常常自己倒貼錢，用農(nóng)村的土話說，就是“貼賠棗兒賣米湯”。
　　 老張有一兒一女，兒女雙全，本應(yīng)是有福之人，到了該享清福的時候?？稍谖铱磥?，他似乎不太懂得享福，又或者說，他的福氣被他“一腳踢開”了，當(dāng)然，這不過是我安慰他的話罷了。
　　 他年輕時是個木匠，在農(nóng)村被稱作大工，后來成了小包工頭。他給人蓋了一輩子房子，村上有人開玩笑夸張地說，他蓋的房子能把他們小隊(duì)圍上三圈。這些年的辛苦勞作，也讓他蓋起了前大房后二層半的樓房。
　　 老張的閨女年長些，兒子比閨女小三歲。他含辛茹苦地把兒女拉扯大，在他們上學(xué)、工作、買房等人生大事上，老張可謂是操碎了心，出盡了力。
　　 人們常說：“人心換人心，八兩換半斤?！笨衫蠌垍s感慨，自己付出了半斤，得到的卻還不到二兩。兒子在西安有車有房，女兒同樣生活富足，混得不錯。老伴大多數(shù)時間都在兒女家奔波，幫忙照顧。但奇怪的是，兒子已經(jīng)好幾年沒給老張打過電話了，春節(jié)、端午、中秋這些節(jié)日也不例外，女兒亦是如此。偶爾村里有個紅白喜事，兒子回來待上一兩天，就像是完成任務(wù)一般，匆匆又走了。老張常說，感覺自己好像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仿佛從人間蒸發(fā)了一樣，兒女對他不管不顧。
　　 因?yàn)槲覀z是最好的朋友，他家的事我再清楚不過，有時甚至比我自家的事還了解。常言說得好：“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彼蛭覂A訴這些煩惱時，我總是耐心地批評、勸說、開導(dǎo)他。
　　 可話說回來，我也常常暗自思量，老張的兒女在大城市里究竟是如何與人相處、做事和工作的？他們似乎絲毫沒有人情味。老張好歹是他們的父母，一把屎一把尿?qū)⑺麄兝洞?，就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他們的心怎么能這么硬呢？難道真的忙到連問候父母、看望父母的時間和打個電話的功夫都沒有嗎？當(dāng)他們領(lǐng)著自己的孩子玩耍時，可曾想過家中還有一位年邁的老父親？
　　 有一次，我半開玩笑地表示不太相信他的兒女幾年都沒打過電話，老張便把手機(jī)遞給我查看。我翻看著通話記錄，果真是沒有兒女打回來的電話，他苦笑著說，自己都快把兩個孩子的電話號碼忘了。那一刻，我的心猛地一顫，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說不出的難受。
　　 我望向老張，只見他面容消瘦，雙眼深深地凹陷在眼眶中，一頭花白的頭發(fā)，更襯出他的蒼老。他的腰也有些微微彎曲了，不過走路還算利落，說話的口氣依舊硬朗。面對這一切，我還能說些什么呢？我又怎么能再去刺激他呢？我長嘆一口氣，不由自主地拿起老張桌子上的一支煙，點(diǎn)上猛吸一口后又趕緊掐滅。我本是一輩子都不抽煙的人，此時卻想用這嗆人的煙霧來平復(fù)內(nèi)心的波瀾。
　　 我又想起老張那年不小心出了一場事故，做手術(shù)那天，兒子沒有回來。他的女兒倒像是來完成任務(wù)的，早上到醫(yī)院，下午就回城里去了。臨走時，還扔下一句刺痛老張心窩的話：要不是怕別人笑話，她都不想回來。
　　 直到現(xiàn)在，我始終想不明白，就算老張?jiān)趦号媲白鲥e了事，或是狠狠罵過他們，可畢竟是親生兒女，怎么能“恨之入骨”到這種地步呢？俗話說“親不見怪”，可在他們身上，這親情的溫暖究竟去了哪里呢？
　　 我曾有意無意地問過老張，兒女為什么如此怨恨他。我清楚地記得，他說，有件事他一直想不通，為了女兒，他曾狠狠地罵過她一頓，罵得比較嚴(yán)厲，從那之后，就出現(xiàn)了如今這種僵持的局面。我實(shí)在難以理解，僅僅是因?yàn)榱R了幾句，就能給父親記恨這么多年，連個電話都不打，這聽起來簡直像天方夜譚，一般人根本不會相信。
　　 我突然想起不知是誰說過的一句話，也算是一句名言吧：“父母心在兒女上，兒女心在石頭上?！?br />　　 老張不止一次對我說：“家丑不可外揚(yáng)?！彼偸腔貞涀约旱倪^往，卻又不太愿意跟別人講這些糟心事，他還是想給兒女留些面子，畢竟是自己的親生骨肉。
　　 老張的老伴是個性格木訥的人，別人踢一腳她才哼一聲，從不主動過問什么，總覺得只要有口飯吃就行。
　　 這些年，老張很少去兒子那里，偶爾有事去了，兒子也不聞不問。兒媳婦倒是比兒子強(qiáng)些，還會問候一聲，可晚上也只是把老張安排在客廳沙發(fā)上。老張心里明白，從此之后，打死他也不去兒子那里了，他實(shí)在不愿意再睡那客廳的沙發(fā)。
　　 前些年，老伴都在兒子那里過年，老張就一個人在家。臘月三十請先人，初一給先人獻(xiàn)飯，正月十五送先人，這些事他都做得井井有條。
　　 我也有兒有女，我不是有意要罵老張的兒女，但他們這樣的行為，真的像一對白眼狼，簡直豬狗不如。連“烏鴉反哺，羊羔跪乳”的道理都不懂，枉在世上做人。
　　 那年女兒開車回來，正值農(nóng)忙時節(jié)，她還帶了三個人?？山o老張帶的禮物，僅僅是一個大西瓜。老張?jiān)诶习榈膭裾f下，給女兒帶來的兩個他都不認(rèn)識的孩子，每人塞了五十元錢。
　　 老張多次讓我?guī)退治龇治?，他也常常問我：“這一切到底該怪誰？是怪我，還是怪兒女？”他現(xiàn)在常說，自己什么都不缺，國家發(fā)的養(yǎng)老金足夠生活，他還攢了些積蓄以防萬一。他如今唯一缺少的，是那份兒女應(yīng)有的真情和孝道。他也清楚，自己正一步步走向生命的盡頭，黃土都快埋到頭頂了。
　　 我知道老張手頭有些積蓄，但他生活十分節(jié)儉。有一次我去他家串門，他剛從街道超市買菜回來。我?guī)退忾_塑料袋，發(fā)現(xiàn)里面都是些蔫巴巴的菜。一問才知道，這是超市處理的特價(jià)菜。我心里一驚，忍不住責(zé)怪他，他卻笑著說：“這一袋菜才五塊錢，買新鮮的得十多塊錢呢?！?br />　　 老張從未提起過兒女在春節(jié)或者其他時候給他買過衣服。我也清楚，這么多年他都沒享受過這份溫暖，大家也都不愿再去揭他的傷疤。我有時去老張家，都會特意換上舊衣服，生怕新衣服會刺痛他的心。
　　 我突然又想起多年前的一件事，是老張含淚給我講的。那時，老伴、他和女兒在服裝批發(fā)市場閑逛，女兒和老伴非要給他買條褲子。他死活不肯，可老伴和女兒堅(jiān)持要買。商家很熱情，褲子試好后，女兒還想再買兩條，一條夏天穿，一條冬天穿?？惩陜r(jià)后，一條五十元，兩條一百元。可就在女兒掏錢時，她卻說忘帶錢包了，一時間場面十分尷尬。老伴悄悄捅了捅老張，示意他掏錢。老張本來就不想買，可衣服都試了，女兒又讓他先墊上，說回去就還他。當(dāng)時老張身上帶著一百多元，可他只拿出五十元，買了一條。
　　 那時候掙錢不容易，當(dāng)時的五十元，放到現(xiàn)在可就大不一樣了。老張說，回家后他后悔極了，心疼得不行，早知道就不跟老伴和女兒逛市場了?！芭畠航o我錢，我怎么能要呢？何況還是給我買東西?！崩蠌堖€說，那次逛得心里憋屈，回家后一直沒穿那條褲子，后來老伴走親戚催他，他才穿了兩三次。
　　 我倆交談著，我臉上強(qiáng)擠出笑容，房間里的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只有老張房間里的掛表在滴滴答答地走著，墻上有一張不知什么時候買的漫畫，畫里一對夫妻拿著鐵鍬，呆呆地望著我們，仿佛置身于大田地里。院子里的一對小鳥站在樹上嘰嘰喳喳地叫著，可這絲毫不能驅(qū)散我們心中的寒意。
　　 去年，老張?jiān)诳h上住院，只是個小毛病。按老張的說法，住院報(bào)銷多，交了四百塊錢的合療，正好也能全面檢查一下身體。住院期間，兒女都知道這件事，卻連一個問候的電話都沒有打過。老張的老伴在醫(yī)院照顧了他幾天就回家了，后來女兒開車把老伴接到縣上，卻連看都沒看老張一眼。老張還自作多情地給老伴打電話，想見見女兒，畢竟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啊。老伴告訴老張地址后，他滿心歡喜地去了，正好趕上吃飯時間?？勺屓撕牡氖?，女兒不僅沒問他病情，也沒問他吃飯了沒，甚至連住院的事都只字不提，還一臉不耐煩。老張反倒先問候了女兒。老張和老伴說話時，聲音稍微大了點(diǎn)，女兒還責(zé)怪他。
　　 上午老張有事就離開了，年近六十的他，一邊走一邊抹著眼淚。他不止一次地想，等自己死后，一定不要告訴女兒。常言說：“和尚沒兒孝子多。”
　　 后來老張說，那天晚上他失眠了，這是他因?yàn)閮号恍⑹咦顕?yán)重的一次。窗外的月光從窗簾縫里透進(jìn)來，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的，仿佛也在流淚。老張的房間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見五指。他突然覺得，兒女的心似乎比這黑夜還要黑暗。他開始討厭那個掛表了，它的滴答聲一次次打斷他的回憶，讓他六神無主。他一遍遍地問自己，這一切到底是怎么了，怎么會變成這樣，他徹底糊涂了。
　　 窗外的月光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蹤，天更黑了，老張?jiān)谝黄悦Ｖ?，昏昏沉沉地睡去了?br />　　 （原創(chuàng)首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