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踩街(散文)
那一年,我14歲,上初一,我媽37歲,正是大好年華。一個周六的清晨,我從鎮(zhèn)上學(xué)校走了20公里路回家,到家已是吃午飯的時間。一進(jìn)門,就看見媽媽嘻嘻哈哈地笑著,從屋里走出走進(jìn),碎花布簾在她身后蕩起又落下。她一邊用木梳蘸著搪瓷缸里的涼水抿鬢角,一邊念叨著誰家嫂子也要去。說是打扮,其實也就是穿一身平日里舍不得穿的的確良藍(lán)布衫,洗個臉?biāo)€牙罷了。
我問媽媽:“怎么了,去哪里?”
她笑著回答:“我要去踩街,大沙壩移民村小街子建起來了,今天第一天趕集,也就是‘踩街’。我們約好了坐你老犁二叔的拖拉機(jī)去。”話音未落,她伸手拍打褲腳上沾著的稻殼,動作輕快得像只燕子。
“我也要去,我要去!”我轉(zhuǎn)頭看向爹爹,希望得到他的同意。爹爹瞇著雙眼看向前方,抽著煙,一言不發(fā)。煙頭在陰影里明明滅滅,像他沉默的心事。
“要去就走!”我媽倒也干脆,不等我爹回答就直接同意了。灶臺上的腌菜湯還冒著熱氣,我來不及吃飯,扔下書包,時刻準(zhǔn)備出發(fā)。
出門時,媽媽又說:“出門得帶點錢呢!”她看向爹爹,爹爹仍舊抽著煙,喉結(jié)動了動,依舊沒有說話。半晌,他摸著胸前口袋,掏出30多塊錢,低聲說:“沒有什么錢,這30多塊,是三個孩子下個星期上學(xué)的伙食費?!闭f罷,媽媽轉(zhuǎn)身就走,跑到雞圈里,一把抓住正在孵蛋的老母雞。雞翅膀撲棱著,揚起細(xì)碎的絨毛。她用剪下來的布條子在雞腳上纏了一圈,打了個死結(jié),遞給我說:“你爹沒錢,捉一只雞去賣吧?!?br />
我頓時傻眼了。我們這是去趕集的,可不是去賣東西的呀,何況去趕集還抱著一只雞,多難看??晌也桓抑暎驗槲乙沧儾怀鲥X來。媽媽背上包,快步往老犁二叔家里趕,我小跑著跟在后面。懷里的母雞突然拉了一泡稀屎,熱乎乎地粘在衣襟上,我心里一陣懊惱,卻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走。
到了老犁二叔家門口,只見拖拉機(jī)上已經(jīng)擠滿了人,車斗邊沿掛著七八個竹簍筐,大家嘻嘻哈哈的,鬧成一片。我和媽媽好不容易擠了上去。柴油機(jī)突突地震著,腳底板發(fā)麻,大家相互打著招呼,拖拉機(jī)搖搖晃晃地出發(fā)了。
小街子鎮(zhèn)地勢較低,沿途近20公里路,老犁二叔開著拖拉機(jī)一路下坡。車快到目的地的時候,一個急速下坡的路段,只感覺車速越來越快,迎面吹來一陣陣涼風(fēng),手扶拖拉機(jī)嗖嗖嗖地往前沖。突然間,車上有人陸陸續(xù)續(xù)往下跳,只剩下我和媽媽還在車上,跟著車子一路急速下坡。老犁二叔大聲喊著:“別慌!別慌!”隨后在一個岔路口急速右轉(zhuǎn)上坡,再倒車將車身卡在邊坡側(cè)溝內(nèi)。終于,車停穩(wěn)了。
我和媽媽慌慌張張地看著,不知所措。老犁二叔下車后,笑嘻嘻地說:“剎車不靈了,還好這里有一條上坡的小路?!卑。瑒x車不靈了呀,我和媽媽渾然不知。事先跳下車的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他們早有警覺,又身手敏捷,跳下車后也無大礙,急忙追上來查看情況。所幸大家都無大礙,面面相覷,感覺像是躲過了一場死劫。老犁二叔反復(fù)檢查以后,像是已經(jīng)修好了一樣,又把拖拉機(jī)發(fā)動起來了。大家驚魂未定,有的選擇繼續(xù)上車,有的打算步行。我和媽媽選擇跟著大部隊,抱著母雞徒步前往。
終于,在正午時分,我們來到了小街子。小街子不大,一塊紅毯從街頭鋪到街尾,褪色的紅布邊角還沾著泥漿。紅毯兩邊是稀稀落落的商店和大大小小的攤位。街心是一個圓圓的花壇,花壇上僅有一顆小小的榕樹。新栽的樹苗用竹竿撐著,細(xì)繩勒進(jìn)樹皮里。榕樹下灑滿了爆竹碎片,顯然是在這里舉行了一個隆重的踩街儀式,興許還有領(lǐng)導(dǎo)上臺講話呢,可我們沒趕上。
整條街上,遠(yuǎn)沒有想象中的熱鬧。叫賣的多,買東西的就極少,看來,都是看熱鬧的。我和媽媽沿著紅毯漫無目的地走著。賣麥芽糖的梆子聲、補(bǔ)鍋匠的吆喝聲、鐵皮喇叭里的促銷聲混作一團(tuán),一時間竟不知道自己是來售賣的,還是來趕集消費的?顯然,我們都不屬于,沒有商販的經(jīng)驗,也沒有消費的能力。
我和媽媽走著,看著,突然,一位30多歲的男人朝著媽媽喊道:“阿英,你也來趕集呀?”媽媽尷尬地笑了笑,回答:“也來看看。”男人手腕上的電子表閃著銀光,刺得我眼睛發(fā)酸。太陽慢慢落山了,我看到媽媽的臉被太陽曬得通紅,額頭上冒出細(xì)細(xì)的汗珠。我的肚子早就咕嚕咕嚕叫了,但我不敢說,不敢說餓了。因為身無分文,所以不會主動想要買什么。
看到同村一起來的熟人,問我們:“雞還沒賣掉呢?”媽媽臉上難為情的笑笑,“嗯,沒人買?!睂嶋H上我們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想要買,也不知道要怎么去賣雞。來來回回沿著這條不到兩百米的街道走了好幾十遍,抱著母雞的雙手都是汗,還有一股雞屎味兒。太陽落山了,攤販也陸續(xù)撤走了,我們依舊抱著母雞來回走著,無人問津。
一位婦女朝著我們喊,“哎,抱著雞的,是要賣雞呀?”我喜出望外,終于有人注意到我們了,我抱著母雞跑過去,媽媽也跟著過來?!霸趺促u?”那婦女問道?!?塊一斤怎么樣?”媽媽回答。那婦女二話不說把雞掛起來就上稱,我伸過頭打算看一下多少斤,可還沒有看明白,她就把雞放下了?!叭锒嘁稽c,就算三斤半吧?!闭f著,從籃子里拿出一塊用報紙包裹著的麥芽糖,遞給我,說“看著校服,你姑娘是在鎮(zhèn)上念初中吧?”我媽說“是的”?!芭叮议|女也是,那你們應(yīng)該是同一個班的,這塊麥芽糖我賣30塊,就當(dāng)換你那只雞吧!”我默默接過糖,一時間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不知道是賺了還是虧了,只記得老母雞去年冬天還下過30多個蛋,只知道我們依舊沒有錢,沒有錢買點吃的,沒有錢在這里消費。我看向媽媽,看得出她不情愿卻又無可奈何,她別過臉時,我看見她耳后的碎發(fā)被汗水粘在脖子上。
傍晚,我們又一路坐著拖拉機(jī)回家。暮色里飄來誰家燉肉的香氣,勾得我肚子咕咕直叫。到了家,天已經(jīng)黑透了,爹爹已經(jīng)做好了飯。我餓得不行,端起碗就扒了一鑼鍋飯。媽媽卻一口沒吃,坐在桌邊,一邊說著今天日子不好,出門差點翻車,一邊埋怨爹爹沒本事,嫁給他受苦受累,還被熟人笑話。她還念叨著那同學(xué)的媽媽欺負(fù)人,拿一塊麥芽糖就抱走了咱家的老母雞。
爹爹依舊一言不發(fā),蹲在門口卷煙,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長很長,像一根沉默的竹竿。微弱的燈光下,我看著媽媽,37歲的她,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她曾經(jīng)引以為傲的容顏,如今被歲月刻上了細(xì)紋和曬斑,像田里被風(fēng)雨打過的莊稼,依舊倔強(qiáng)地挺立著,卻掩不住疲憊。
每到媽媽埋怨爹爹的時候,我就很苦惱。姐姐、弟弟還有我上學(xué)要花錢,還不能跟爹爹一起干活苦錢,不能幫媽媽分擔(dān)憂愁。每每想到這里,我就鼻酸梗咽,心里像壓了一塊石頭,沉甸甸的,喘不過氣來。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懷里還揣著那塊包裝麥芽糖的報紙。報紙已經(jīng)被我捏得皺巴巴的,像媽媽臉上的皺紋。我偷偷舔了一口,甜得發(fā)苦。耳邊傳來媽媽低低的唉聲嘆氣,還有爹爹在院子里卷煙時,火柴劃過的“嚓嚓”聲。月光從窗欞里漏進(jìn)來,照在我的臉上,涼涼的。
那天的踩街,像一場夢,夢里有無盡的尷尬與無奈,也有母親那抹倔強(qiáng)的笑容。如今回想起來,心里依舊酸澀,卻也多了一份對生活的理解與釋然。那只被換走的老母雞,那塊麥芽糖,還有媽媽耳后粘著汗水的碎發(fā),都成了我記憶里最深的烙印,提醒著我,生活從來不易,但總有一些微小的甜,值得我們咬牙堅持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