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月輪下的情詩(散文)
經(jīng)過半個多世紀(jì)的歲月磨練,我終于明白了一個道理,愛情是一枚橄欖樹的果實,初戀是青澀的,再一次戀愛也是憑感覺,帶著盲目的成份,只有經(jīng)歷了艱苦歲月的百般磨礪,愛情才會成熟。那時候它不在是單純的情愛,而是經(jīng)歷了磨難洗禮后的與親情相伴的柔腸……
一、偷月亮的夜晚
1966年的中秋像塊老式月餅,油紙包裹的記憶總泛著五仁香。那年我十二歲,全家蝸居在集寧棚戶區(qū)青磚壘砌的矮房里。母親用細(xì)麻繩將竹籃系上房梁時,弟弟妹妹們的眼睛便成了四輪滿月,巴巴望著懸在半空的四塊月餅——那是全家八口人共享的奢侈。
我總在黃昏時分趴在掉了漆的木窗欞上,看隔壁周家老三蹲在煤堆旁喂鴿子。十五歲的少年單薄得像張草紙,補丁摞補丁的藍(lán)布衫洗得泛白,卻總能把雜糧谷粒撒成漂亮的弧線。鴿子撲棱翅膀的聲音里,他扭頭沖我笑,露出被苞谷碴染黃的虎牙。
“小英子,你家月餅啥餡的?”他踮腳望著我家橫梁,喉結(jié)上下滾動。
“五仁的,核桃仁脆得能聽見響?!蔽夜室獍阎窕@晃出簌簌聲,看斜陽給他睫毛鍍上金邊,“想吃不?中秋夜陪我去草原看星星,分你半塊?!?br />
他慌忙擺手,破膠鞋蹭著煤灰:“使不得,我媽說偷月餅要遭雷劈……”
“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我學(xué)著語文老師的神氣,踩上嘎吱作響的榆木椅,“這叫為理想獻身!等咱們長大了,把這破棚戶區(qū)全推了蓋大樓,讓家家戶戶月餅管夠?!?br />
那個黃昏的剪影烙在記憶里:歪斜的竹籃漏下細(xì)碎光斑,少女踮腳時辮梢掃過塵絮,少年在門外緊張地數(shù)著鴿哨。當(dāng)裹著油紙的月餅落進書包夾層時,我聽見胸腔里蝴蝶振翅的聲響。
幾十里外的烏蘭察布草原在月下舒展成墨綠綢緞。自行車鏈條的咔噠聲驚起草叢里的螞蚱,夜風(fēng)裹著艾蒿的苦香鉆進鼻腔。我們并排躺在沾滿露水的草甸上,銀河像打翻的牛奶淌過天際。
“這是牛郎星,那是織女星。”我指著星空胡謅,指尖劃過他泛紅的耳尖,“等我們成了作家,就把今晚寫成故事?!?br />
月餅在掌心碎成星子,冰糖渣在他唇上凝成霜。遠(yuǎn)處忽有手電筒的光柱劈開夜幕,父親的怒喝驚散了呢喃的秋蟲。那夜的棍棒格外沉,母親抽斷了兩根柳條,我卻咬著牙沒讓懷里的半塊月餅落地。
直到搬家那天,我在窗臺發(fā)現(xiàn)個粗布包——褪色的藍(lán)布里裹著曬干的格?;ǎ€有張用鉛筆描摹的星圖。周老三跟著工程隊南下打工的消息,是多年后從舊鄰口中輾轉(zhuǎn)聽說的。
二、草原斷章
1973年的月亮落在錫林郭勒盟的勒勒車上。作為支邊教師報到那天,老校長用銀碗盛滿馬奶酒,哈斯其其格老師把紅珊瑚額飾別在我鬢邊:“草原會給迷途的羔羊指路的?!?br />
杜根塔拉牧場小學(xué)的晨讀聲常伴著馬頭琴的嗚咽。阿拉瑪斯場長總在日頭西斜時出現(xiàn),黑呢蒙古袍沾著草屑,古銅色臉龐被風(fēng)雕出粗獷的棱角。他教我辨認(rèn)云朵般的羊群,用匕首削出會唱歌的葦?shù)?,寬厚手掌包住我握韁繩的手時,指節(jié)粗繭蹭得皮膚發(fā)燙。
“托婭的眼睛像查干淖爾湖的晨霧?!彼潦梦艺礉M粉筆灰的眼鏡,蒙語混著酒氣拂過耳際。我躲在蒙古包的陰影里,看月光把他策馬的背影拓在氈壁上,心口跳得比薩滿鼓還急。那一刻,我只知道自己是托婭老師,是真正的草原教師。
中秋前夜,我對著兵團配發(fā)的鐵皮月餅盒練習(xí)蒙語情詩。哈斯其其格掀開氈簾帶來寒露,大紅喜帖上的燙金字灼痛指尖:“我和阿拉瑪斯的婚禮,托婭妹妹定要來喝奶茶?!?br />
磚茶在銅壺里翻滾出苦澀,我看見自己支離破碎的倒影。原來他送我的每塊奶豆腐,都留著給新娘的聘禮;教我唱的每首長調(diào),都是迎親宴上的祝酒歌。草原的風(fēng)裹著沙粒灌進領(lǐng)口,那盒沒拆封的月餅滾進芨芨草叢,驚起只灰褐色的百靈。
他們婚禮那日,我裹著哈斯其其格的銀狐坎肩,看新人跪拜長生天。阿拉瑪斯的新袍鑲著狼皮滾邊,哈斯其其格頭頂?shù)纳汉髁魈K遮不住含羞的笑。敬酒時他遞來狼牙項墜,說這是給“永遠(yuǎn)的小妹妹”的嫁妝。
錄取通知書抵達(dá)那夜,我把狼牙埋在校舍后的敖包下。廈門的海風(fēng)吹散牧草氣息前,最后一輪草原月照見敖包石縫里新長的艾草——那是我偷偷插上的,蒙古人說這能佑人不忘歸途。
三、長明的月燈
1976年的月光漫過鼓浪嶼的琴島之窗。我在人事檔案室遇見林硯生時,他正在整理泛黃的知青資料。鋼筆尖在紙上游走的沙沙聲里,我們討論薩特與顧城,爭論計劃經(jīng)濟和市場經(jīng)濟的前景,直到某個加班的深夜,他摘下眼鏡苦笑:“張老師,再辯論下去食堂該賣早飯了?!蹦且豢?,我早已經(jīng)忘記了阿拉馬斯和其其格,感覺自己一生出來就在廈門。
婚禮在中原花園的紫藤架下舉行。他堅持用鋼筆謄寫請柬,墨跡暈染處像極了少年時偷藏的星圖。母親將祖?zhèn)鞯你y鐲套在我腕上:“過日子不是寫詩,要容得下煙火氣?!?br />
1980年第一個孩子降生那晚,暴雨淹了三線工廠職工宿舍。他趟著齊腰深的積水背我去醫(yī)院,眼鏡片上雨簾模糊了所有星辰。我在陣痛中咬破他肩頭,聽見他哼著跑調(diào)的《草原之夜》——那是產(chǎn)房里最溫柔的馬頭琴。
四十年后的中秋夜,陽臺上晾著他手洗的床單。月光把老人斑染成銀箔,我替他拔去鬢角的白發(fā):“當(dāng)年要不是……”
“要不是你偷月餅的手藝,我哪能吃四十年五仁餡?!彼器锏卣UQ?,假牙在月光下泛著瓷白。孫子舉著電子燈籠跑來,投影在墻上的玉兔蹦跳著,恍惚又是輝騰錫勒草原上驚飛的百靈。茶幾玻璃板下壓著褪色的照片:蒙古包前的少女、鼓浪嶼的新婚夫婦、金婚紀(jì)念日的全家福。月光緩緩爬過這些泛黃的切片,像給每段往事鍍上包漿。窗外的滿月懸在2005年的敖包上空,金婚紀(jì)念日照著所有未寄出的情書與未說破的悸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