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父母先后離世，兒時的家便散了，可故鄉(xiāng)的老屋卻依然矗立在那里。冬去春來，曾經(jīng)那裊裊炊煙升起的景象，如今只能在夢中偶爾浮現(xiàn)。
　　 聽父親說過，老屋建于清末，已有百十來年的歷史，是曾祖父那輩傳下來唯一賴以居住的房子。老屋的外觀呈現(xiàn)出“青磚黛瓦馬頭墻、飛檐翹角坡屋頂”的廬陵民居風格，外墻一律是青磚，內(nèi)墻則是“金包銀”式的土坯墻。這種構(gòu)造方式不僅極大地降低了建造成本，還兼具實用性和耐久性。走進老屋大門，映入眼簾的是由木板墻面與梁柱構(gòu)造而成的廳堂，上方擺放著一張簡單雕刻過的老舊香祭臺。廳堂兩側(cè)各有三間相互連通的廂房，廳堂背面有一間很小的弄房，旁邊留有過道直通后門。由于年代久遠，老屋室內(nèi)墻壁斑駁不堪，陰暗潮濕，木材構(gòu)造也已出現(xiàn)朽敗，看上去顯得十分老舊。
　　 我們姐弟四人都出生在這老屋。那時，老屋住著兩戶人家，我家住在左邊的三間廂房及弄房。盡管一家人擠在老屋有些局促，日子也過得不寬裕，但每到傍晚，父母從外面勞作歸來，老屋里便會彌漫起一股清素的煙火氣息，給我們幾個孩子帶來些許溫馨和快樂。
　　
　　 二
　　 在這老屋里，母親先后生育了八個孩子，夭折了四個，最終只養(yǎng)活了我們姐弟四人。我排行老小，上有兩個姐姐和一個哥哥，與他們的年齡相差較大。在我孩童時的記憶里，母親常問我愿做男孩還是女孩，說我是之前夭折的一個姐姐轉(zhuǎn)世而來的。那個姐姐非常乖巧懂事，十三歲那年，學校組織勤工儉學，她到山上去摘野栗子，不小心掉進墳坑里受了驚嚇，回到家后就生病了，沒過多久便離世了。那個年代，農(nóng)村醫(yī)療水平極低，缺醫(yī)少藥，醫(yī)院也沒查出什么病因?，F(xiàn)在想來，也許只是很普通的、容易治好的病。姐姐病逝后，被鄉(xiāng)親們簡單安葬在村子的后山坳中。過了很久，有一天生產(chǎn)隊輪到我家當值上后山趕牛，母親趕牛路過姐姐的墳地時，哭暈了過去。從此，生產(chǎn)隊里再也沒讓她當值趕牛。
　　 我們姐弟四人齊聚一起的時光并不多。大姐在我出生那年就去了外鄉(xiāng)中學讀書，后來考取了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外鄉(xiāng)及縣城任教、工作。二姐因為父母需要她留在家中照看我，被迫輟學。為了幫父母分擔家庭重擔，她早早參加了生產(chǎn)隊的集體勞動，為家里掙取勞動工分，吃苦耐勞、任勞任怨地默默奉獻。幾年后，她也出嫁離開了家。從客觀上說，二姐沒能讀書，是我造成的，所以我一直對她心懷愧疚。好在我參加工作多年后，幫外甥找了一份體制外的工作，雖然待遇不算好，但也能養(yǎng)家糊口，這讓我稍感安慰。我與哥哥相差六歲，我上小學二年級時，哥哥就到外鄉(xiāng)讀中學去了。等哥哥高中畢業(yè)回鄉(xiāng)，我又離家去讀中學，感覺也是聚少離多。哥哥高中畢業(yè)后當了幾年回鄉(xiāng)知青和民辦教師，恢復(fù)高考后，他考取了省電力學校，畢業(yè)后分配到城里的電力部門工作。由于哥哥工作業(yè)務(wù)能力強，工作幾年后就被提拔擔任了單位領(lǐng)導(dǎo)職務(wù)，在一個區(qū)域的電力部門工作了幾十年，為人民的電力事業(yè)付出了辛勤耕耘。在那個年代的農(nóng)村，父母供養(yǎng)三個孩子讀書非常不容易，所幸我們都學有所成，通過讀書改變了命運。多年后，每當鄉(xiāng)鄰們夸贊父親有眼光，懂得哪怕再窮再累也要執(zhí)著供孩子們讀書時，父親臉上總會掛滿自豪的神情。
　　 我們姐弟四人雖然成長經(jīng)歷各不相同，但從小在父母嚴慈相濟的家教下，正如老話所說：“父母半世恩，姊妹一生情。”幾十年來，我們姐弟四人情深意重、彼此牽掛、相互扶持，那份血濃于水的手足之情永遠珍藏在心底。1980年，我終于考取了中專學校，經(jīng)過幾年的報考，終于能走出鄉(xiāng)村，到外面的學校深造。當我即將離開家時，才忽然發(fā)現(xiàn)父母已是身軀佝僂，縷縷白發(fā)，年邁蒼老，如同這老屋一般，盡顯歲月風雨剝蝕后的滄桑。
　　
　　 三
　　 父親是在1993年中秋節(jié)那天離世的。那天一大早，父親就在屋里屋外不停地忙碌著，可萬萬沒想到，他因突發(fā)腦溢血，身子驟然倒地，再也沒有起來。父親是一個歷經(jīng)苦難的人，五歲喪父，十五歲喪母，從小歷經(jīng)風霜，孤苦無助，漂泊流離，投親靠友，承受了無盡的孤獨和磨難。他憑著自己的誠實與堅強，漸漸長大成人。父親年輕時長得有點俊氣，十八歲那年經(jīng)人介紹娶了母親，這是他在幼年失去雙親后，終于有了一個家。父親小時候曾讀過幾個月的私塾，能識幾個字。上世紀五十年代初，他入了黨，還曾擔任過村黨支部書記。由于父親為人正直，奉公無私，在全村群眾中享有良好的威望和信任。哪怕支書卸任后很多年，只要鄰里發(fā)生矛盾糾紛，都會來找父親評判。父親在兒女們面前言語不多，表情威嚴，令我們肅然起敬，但他從不像村里其他有些家長那樣打罵孩子。他最常慣用的說教，就是不厭其煩地講述自己無依無靠的艱難歲月里是如何走過來的奮斗史，常常教育我們做人要誠實，做事要認真，“人恰良心樹恰根”，意思是人要心好，樹要根好，做人要講良心，做事要有公心，“身在人前走，不遭背罵名”，這些都是他教育我們?yōu)槿颂幨赖目陬^禪。當真有人犯了不該犯的錯時，父親甚至會動用“家法”。記得有一次，我和村里幾個同伴去野外拔豬草，鉆進了村規(guī)民約禁止的油菜田，薅了些油菜的殘葉，被巡約員抓獲，并把名字報到生產(chǎn)隊要求“罰約”。父親得知后，頓時火冒三丈，手拿一根籮筐繩站在村口等著，仿佛我犯了天大的錯，說要把我綁了扔進池塘。當時鄉(xiāng)親們都勸著攔著，才總算過去。雖然父親最終沒有真把我綁了，但從他當時的厲聲呵斥中，可見他對子女的教育是多么嚴格。父親去世后，盡管我們竭力勸說母親一起去城里住，但她怎么也不愿離開老屋，說不能讓老屋空著沒人看管。我們拗不過她，此后，老屋就只剩下母親一個人堅守著。我們姐弟幾個只好隔三岔五輪換著回家看望母親，還特意在母親的床頭安裝了一部電話，方便隨時與母親聯(lián)系。
　　 2010年5月，母親也離我們而去，永遠地離開了她堅守了一輩子的老屋。從此，老屋里那向遠處延伸的殷殷期盼也悄然消逝?？粗o靜的老屋，就像一位孤獨的老人，變得更加木然，再也不愿拾起那些辛酸過往，只想將世間的凄苦帶入永恒的寧靜中。
　　 多年來，我常常懷念故鄉(xiāng)的老屋。每次回家，都要繞著老屋走上一圈，仿佛是在尋覓那些散落在老屋里的兒時記憶，又仿佛是在尋找父母曾經(jīng)無意間留下的些許痕跡，以慰藉自己對父母那無盡的思念之情。老屋的大門依舊微微敞開著，仿佛它仍在等待著誰的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