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確實是個美好的季節(jié)，但地處荊山腳下的山陽縣每年這個時候都會陰陰晴晴交替。荊山南麓的霧氣裹著潮濕的風，將整座縣城泡得腫脹?？h委大樓新刷的乳膠漆墻面上，水珠正順著預(yù)制板縫隙蜿蜒而下，在走廊盡頭凝結(jié)成斑駁的淚漬。消毒水的氣味混著暮春的黏膩，在空氣中織成一張密不透風的網(wǎng)。
　　 最近一周，老天總是板著一張不陰不晴的臉，空氣讓人壓抑與煩躁。縣委辦公室科長楊柳盯著碎成兩半的翡翠鐲子，玻璃碴在日光燈下泛著冷光。四年前縣委吳書記把鐲子套上她手腕時，說這是緬甸老坑冰種，水頭能映出人的魂魄。此刻那抹幽藍正倒映著她煞白的臉，像極了昨夜紀委談話室里那盞永不熄滅的白熾燈。
　　 楊柳自從前天晚上八點收到吳書記“開會”的信息后就開始神情不安，這兩個字是他們之間的約定，表示上級請“喝茶”的暗語，旁人是看不懂的，還有諸如兩人私會暗語為“小會”等等。
　　 楊柳瞬間覺得自己的大腦有些混亂不聽使喚了:
　　 五年前那個周末的記憶突然清晰起來。那時哥哥楊望在十里堤當鎮(zhèn)長，楊柳陪著哥哥一家在鄰縣游玩時，辦公室小鄭的電話像一道催命符，全家人只能調(diào)轉(zhuǎn)車頭。十里堤水庫邊，吳宏德帶著女同學釣魚的身影，在楊望一家慌亂的迎接中顯得格外刺眼。當楊柳身著湖藍色連衣裙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時，她清楚地看到吳宏德手中的釣竿突然下沉，魚線在水面激起慌亂的漣漪。吳書記兩眼都看呆了:高挑的身材，姣美的容顏，迷人的眼神，溫柔動聽的聲音，知性大方溫暖性感！吳書記雖然閱人無數(shù)，但依舊被眼前尤物震撼到了。
　　 “這個是我妹妹楊柳，縣一中的辦公室主任，高中語文老師”楊望向看傻了眼的吳書記介紹道。
　　 那年底兩會后，工作差強人意的楊望不負眾望由鎮(zhèn)長擢升為鎮(zhèn)委書記;能說會道口吐錦繡的楊柳則出人意料地由校園調(diào)到了縣委辦任科長，專門負責對接吳書記的工作。
　　 愰惚間楊柳又想起了四年前那個暴雨之夜。吳書記渾身濕透地闖進她辦公室，白襯衫緊貼胸膛，領(lǐng)口還沾著酒氣。"小楊，只要你聽話，明年就能當副局長。"他的手指劃過她鎖骨時，窗外驚雷炸響，震得玻璃幕墻嗡嗡發(fā)抖，楊柳連大氣都不敢出，在辦公室的午休套間內(nèi)滿足吳書記的要求。從此她經(jīng)常會接到吳書記的“指示”，這也成了縣委大院里公開的秘密。
　　 組織上的流程按部就班進行著，本想著堅守個把月就可以到縣教育局任局長了，楊柳甚至把就職演講稿都提前準備好了，她怎么也沒有想到報應(yīng)來得這么快，自己豈不是被白嫖了四年，還忍受了那么多流言蜚語，她真的是心有不甘！
　　 手機突然震動，楊柳猛地攥緊碎鐲子，鋒利邊緣割破虎口。屏幕顯示是哥哥楊望的號碼，難道吳書記被請“喝茶”的事已不脛而走？現(xiàn)在這種事情，不說真有事，就算沒有都能講出個鼻子眼睛來。
　　 楊望顫抖的語音：“小妹，瘋傳吳書記被請去喝茶了，這事兒可當真？"
　　 “嗯?！彼龥]有想到這事竟然真?zhèn)鞯眠@么快。
　　 電話里楊柳的話雖然聲音不大，但在楊望聽來猶如王雷轟頂，再過兩月自己就邁進35歲了，這個是正科級的門檻。自己在邊遠鄉(xiāng)鎮(zhèn)任書記已經(jīng)快五年了，就指望妹妹在吳書記面前提個要求呢，怎么會在換屆選舉的兩會前出這檔子事呢！好不容易等了五年啊，弄得不好，不只是升職的問題，怕是自己送禮的事都會牽扯出來，吳書記呀吳書記，兩年前你本來可以把我調(diào)整到縣民政局當局長的，可你偏偏說還要讓我在基層鍛煉鍛煉，以后好重用，這下可怎么辦呀？
　　 楊柳扯過紙巾包住流血的手掌，血跡在雪白的抽紙上暈開，像極了那晚留在她米色套裝上的紅酒漬。
　　 走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楊柳慌忙把碎鐲子掃進抽屜。門被推開的瞬間，她已經(jīng)調(diào)整好表情，對著辦公室科員白雪露出標準的八顆牙微笑。
　　 "楊科長，縣財局送來的季度報表......"白雪的聲音戛然而止，目光落在辦公桌上的血漬上。楊柳順著她的視線看去，方才包扎的紙巾滲出暗紅色，在文件堆里格外刺眼。
　　 "沒事，不小心劃破手了。"楊柳打開抽屜抽出濕巾擦拭桌面，血腥味混著消毒濕巾的薄荷味，還有那串檀香手鏈散發(fā)的氣味，這讓她想起吳書記辦公室里永遠彌漫的檀香味。五年前的今天，吳書記一邊撫摸她的頭發(fā)，一邊用檀木佛珠輕敲辦公桌："小楊啊，要學會感恩。"楊柳恨自己思緒怎么又跑野了。
　　 楊柳正把摔碎的玉片掃進了雕花檀木盒。她的手指在抽屜里摸索到賬本時，突然抖得厲害。抽屜深處，《茶經(jīng)》的燙金封面泛著冷光。楊柳的手指撫過賬本上的燙金字，仿佛在撫摸那些見不得光的秘密。每一頁夾著的銀行流水單，都像一把把利刃懸在頭頂。去年中秋那筆巨款轉(zhuǎn)賬的日期，正與吳宏德侄子的婚禮請柬重疊在一起。自從和吳書記有了云水之歡后，這本《茶經(jīng)》就單獨交由楊柳負責。
　　 手機突然響起，楊柳差點打翻案頭的端硯。屏幕顯示的是丈夫王志愿的號碼。
　　 她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才接起："喂？"
　　 "聽說吳書記的出事了？"丈夫的聲音帶著刻意壓低的顫抖，"你...沒什么把柄落在他那里吧？"
　　 楊柳盯著窗外搖曳的竹子，又想起四年前的深秋，她剛調(diào)到縣委辦公室時，吳書記帶她到廣東考察。
　　 夜游珠江的郵輪上，“小楊，一中宿舍樓的工程我已打過招乎了，讓你家王總?cè)ジ?，但是我們都要要保證質(zhì)量喲。”吳宏德一臉的壞笑。
　　 “謝謝書記！謝謝書記！”
　　 “怎么謝我呀？”吳書記盯著楊柳半露的酥胸，喘氣的聲音都顯得有些異常。他的呼吸噴灑在她耳畔，像蛇信舔過皮膚。珠江夜游的燈光映在窗上，將兩人的影子扭曲成丑惡的圖騰。
　　 燈紅酒綠的南方大都市，美侖美奐的總裁套間，銷魂奪魄的浪漫之夜，楊柳從此真正成了吳書記的自己人。
　　 “幸虧城南的那塊地皮我沒有競標成功，不然就全陷進去了”丈夫的話里帶著十二分的慶幸，把楊柳又拉回了現(xiàn)實。
　　 楊柳一聲冷笑，想起吳宏德當時鐵青的臉——他的上級早已盯上那塊肥肉，就算獨霸一方貴為縣委書記也只能退讓。命運的骰子在那一刻偏轉(zhuǎn)，讓王志愿躲過一劫，卻將她更深地推進泥潭。
　　 "放心，我做事一向穩(wěn)妥。"楊柳掛斷電話，指甲深深掐進掌心。雖然天空灰濛濛的，但她還是拉上了百葉窗，生怕別人窺見了什么似的。
　　 時間過得真快，轉(zhuǎn)眼就過了吃午飯時間，但楊柳卻毫無饑餓感，大腦胡思亂想，心里開始有種說不出來的恐懼，這是她以前從沒有的。她突然想起吳宏德落馬前一晚發(fā)來的短信："通知做好辦公清潔衛(wèi)生。"
　　 悟性極高的楊柳昨晚一直在辦公室加班，她悄悄打開了檔案室。從檔案專用柜中，取出那個塵封三年的紙箱，那是她最私密的東西，混存在辦公檔案中可謂危險又安全。箱底壓著的日記本里，密密麻麻記錄著每次與吳宏德見面的時間地點及感受，最后一頁還夾著一張驗孕單，日期是2023年3月15日。
　　 "楊科長？"身后突然響起的聲音讓她差點摔了紙箱。白雪抱著文件夾站在陰影里，目光掃過紙箱里的驗孕單，"我...我來拿明天會議的材料。"
　　 楊柳迅速合上紙箱，指甲在白雪裸露的脖頸上停留片刻："小白啊，有些事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她笑著轉(zhuǎn)身離開。
　　 "砰——"隔壁傳來瓷器炸裂的脆響，驚飛了窗外的灰鴿。楊柳知道，林芳副縣長又摔碎了一套汝窯茶具。這個八年前靠姿色上位的女人，如今正對著滿屋子碎瓷片詛咒那個承諾帶她入常的男人。自從楊柳過來后，林副縣長知道自己現(xiàn)在的那點姿色已經(jīng)難以讓吳書記動心，后來便結(jié)拜了楊柳，想靠金錢開道。想想就生氣，好處沒有撈著什么，現(xiàn)在雞飛蛋打，還反蝕幾斗米，此刻她只有拿她那套價值不菲的汝窯茶具出氣。
　　 "楊科長，剛剛省紀委的同志要我通知你到會議室去。"白雪的聲音很輕，卻像驚雷在楊柳耳邊炸響。她盯著女孩頸間晃動的銀色項鏈，突然想起吳宏德說過的話："最危險的人，往往藏在最親近的人身邊。"
　　 楊柳終于完全回到了現(xiàn)實中，先前的煩躁不安恐懼仿佛都已落地，她不再提心吊膽。高跟鞋清脆的聲音在白雪的身后響起，此時此刻她真的好羨慕這個叫白雪的女孩，有一張陽光燦爛的臉，還有一顆冰清玉潔的心，她感覺已毫無顏面對這個自己曾經(jīng)教過的學生，現(xiàn)在的下屬，真恨不得有道地縫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