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風起群山,星赴遠路(小說)
一、云朵上的小學
灰褐色的山脊像巨蟒蛻下的鱗甲,褶皺間嵌著Z字形裂谷,碎石簌簌滾落的斷面裸露出巖層年輪,吉普車在彎道震顫如醉漢,輪胎碾過山路上的碎石,賀小川聽見底盤傳來刺耳的刮擦聲。司機老楊猛打方向盤,車尾在戈壁上甩出半道弧線,揚起的沙礫噼里啪啦砸在車窗上,像無數(shù)雙焦渴的手在拍打。
“到地界了。”老楊熄了火,喉結(jié)隨著吞咽動作上下滾動。后視鏡里映著他干裂的嘴唇:"前面三公里荒漠,車進不去。"
賀小川拽了拽沖鋒衣拉鏈,他瞇眼望向車窗外,這里晝夜溫差相差將近二十度,午時高原陽光把礫石灘曬成滾燙的鐵板,熱浪扭曲的視界盡頭,隱約能見經(jīng)幡在赭紅色山崖上獵獵翻飛。
山口之外,是一望無際荒蕪的沙漠,烈日當空,無盡的沙丘在視線盡頭綿延。沒有生命的痕跡,只有呼嘯的風聲打破了沉寂。偶爾,一片虛無的蜃景在空中幻現(xiàn),像是這片沙漠最后的掙扎。
“過了前面的荒漠,還有幾公里的路要走呢,你來之前,我也送過幾名你們大城市的年輕人,都沒有堅持下來,你呢小伙子,決定了?”老楊停好車,拿出別在腰間的煙袋,話中多少帶點成見,仿佛猜到了賀小川來支教的結(jié)局一樣。
都是見過車水馬龍,高樓大廈的大城市的年輕人,哪里知道這里的生活呢……
“堅持一天是一天吧?!辟R小川聳了聳肩,無奈的合上行李箱,剛剛清點了一下,行李箱的東西在這崎嶇的山路上已經(jīng)掉落了一半。三個月前,賀小川剛剛研究生畢業(yè),可能是腦子一熱,也可能是熱血青年發(fā)了瘋,在支教協(xié)議上簽了字,之后便來到了這里。
駝鈴在兩人交談之際穿透風沙,諾南校長從地平線走來,藏袍下擺沾滿褐色泥漿。他牽著的白駱駝脖頸微垂,銅鈴隨步伐晃出細碎清響,在呼嘯的北風里撕開一道溫柔的裂隙。
“賀老師,這是云嶺小學校長諾南,這便是城市來的研究生,賀小川賀老師?!崩蠗疃读硕稛熁?,向兩人介紹。
“賀老師!您好。”老人揚起掛著霜花的眉毛,黧黑面龐綻開溝壑縱橫的笑,在賀小川這位年輕人面前模樣卻是卑微,遞來的藏族裝飾的布袋還帶著體溫:“自家的熱羊奶,還熱乎,渴了就喝點?!?br />
老楊和諾南都是高原上的牧民,老楊在縣城里打工,今日也是特意受諾南校長的委托,將賀小川送到山口,又寒暄了兩句便開著吉普車離開。
“賀老師,我們?nèi)W校吧。來,行李給我?!敝Z南校長總是掛著讓人感覺很舒服的笑容,也不等賀小川回話,直接從他手上接過了行李箱,然后用粗麻繩綁在了駱駝上。
賀小川的指尖剛觸到駱駝韁繩,突然踉蹌著扶住鞍座。畢竟是第一次騎駱駝,還是有些緊張。
穿越荒漠的兩個小時里,賀小川數(shù)清了駱駝睫毛上凝結(jié)的鹽粒。又走了一個小時的山路,終于來到了支教的云嶺小學。
高山云嶺之間,云嶺小學斑駁的磚墻終于撞進視線時,他的沖鋒衣內(nèi)襯早已被冷汗浸透。那棟低矮建筑比他想象的更破?。毫芽p蜿蜒的墻面上,用白灰刷著“知識改變命運”的標語,褪色的字跡正在被風沙蠶食。露出的椽木上懸著串干癟的鼠兔——那是孩子們設的捕獸夾意外收獲,諾南校長說要等冬至熬湯用。
“咳咳……”賀小川剛下駱駝,就感覺一陣暈頭轉(zhuǎn)向,腸胃中開始翻山倒海,猜的沒錯的話,估計是高原反應找上了他,多虧來之前在手機上做了一些攻略,先服用了藥,不過還是難以抵擋愈演愈烈的難受。在他彎腰干嘔的瞬間,瞥見了墻根陰影里的身影。二十幾個孩子像扎根在巖縫里的格?;ǎ嘏垲I口別著褪色的紅領巾。最前排的男孩臉上掛著兩團高原紅,手里攥著半截粉筆頭,凍裂的指節(jié)比身后黑板上的算式還要斑駁。
諾南輕輕碰了碰他手肘:“這些都是云嶺小學的學生,知道有新老師要來,一大早走了幾小時的山路,從早上等到現(xiàn)在哩。”老人解下腰間鐵哨,吹出的卻不是哨音——銹蝕的銅管里流淌出《茉莉花》的旋律,驚起檐角棲著的巖鴿。撲棱棱的振翅聲里,孩子們突然齊刷刷舉起右手,袖口滑落處露出凍瘡新結(jié)的痂。
“老——師——好——”一聲整齊又洪亮的聲音讓賀小川心頭一震,難受的身子竟然好受了一些。
裹著砂礫的風灌進賀小川的喉管。他看見隊列末尾的小女孩在偷偷跺腳,夕陽正把孩子們的身影拉成長長的箭矢,釘在寫滿算式的黑板中央。
他死死攥住背包帶,指甲幾乎掐破夾層里的抗高原反應藥盒。直到前排那個攥粉筆頭的男孩怯生生湊過來,將溫熱的東西塞進他掌心。
這是塊裹著報紙的酥油糌粑,報紙上還印著半年前的日期。
“老師,這是爸爸從縣城里帶來的,好吃的很,你嘗嘗?!蹦泻⒙吨θ?,用生硬的普通話說道。
“這是楊梭梭,他的爸爸你見過了,就是開車送你來的老楊。老楊在縣城里工作,一個月才回來一次,這酥油糌粑不是什么好的物什,但是這小家伙估計沒舍得吃,日期是長了些……”諾南校長摸了摸楊梭梭的小腦袋,怕是賀小川在意日期問題,向前解釋道。
賀小川盯著手中的酥油糌粑,隨后撕開報紙,掰開一塊塞進了自己的嘴里……
又硬又澀!感覺比吃放了幾天的饅頭還要難吃,但是也不知自己在想什么,卻裝作一副津津有味的模樣,硬生生的咽了下去。
“恩,好吃?!?br />
楊梭梭嘴角上揚,笑容就像雪山上的白雪一樣純潔。
“賀老師,你……謝謝?!敝Z南校長眼中劃過一絲驚訝,這個城市里來的研究生,也似乎有著一些魅力。
二、以前的日記
夜,賀小川推開吱呀作響的木門時,月光正從屋頂?shù)钠贫刺蔬M來,在泥地上凝成一片銀霜。這間由牛棚改建的宿舍,已是諾南校長和孩子們收拾出來最干凈的房間了,北墻掛著串風干的雪蓮,花瓣間纏著褪色的紅領巾。
鐵皮爐子旁堆著孩子們送的禮物:卓瑪用狼髀骨雕的粉筆夾、達瓦拿羊皮縫制的圓規(guī)袋、梅朵用鼠兔尾骨串成的算盤,還有次仁藏在門后的陶罐——一罐滿滿的羊油,次仁說用它們能治凍傷。還有所有孩子親自疊的千紙鶴……
“這被褥是之前的王老師結(jié)婚時寄來的。”諾南校長用凍裂的手掌拍打床板,揚起的灰塵里混著青稞殼,“他媳婦嫌顏色太艷,倒是便宜了我們這些光棍漢。不過賀老師放心,我們一直都沒有用過?!崩C著鴛鴦的綢面早已褪成土黃色,賀小川掀開時驚飛了藏在夾層里的灶馬蟋,蟲翅掠過煤油燈,在墻上投下放大的陰影。
宿舍墻角裂縫里塞著塊黑板擦,背面用紅漆寫著“2009.6.1林雪贈”。賀小川擦拭時,突然從木板夾層抖落幾頁泛黃的紙。2005年3月12日的字跡被酥油浸得模糊:
“冰裂溝每逢朔月會塌方,送達瓦回家要繞行西坡。批改卓瑪?shù)淖鳂I(yè)不能用藍墨水,她總把錯題當成天空的裂縫。另:梅朵在石板畫的不是涂鴉,是她母親難產(chǎn)那夜的星圖。
——第三任支教林雪2005.3.12”
桌上的煤油燈爆出個燈花,驚醒了梁上棲息的巖燕。賀小川俯身撿拾散落的紙頁,發(fā)現(xiàn)床底鐵盒里躺著支斷弦的口琴,琴身刻著“給下個守夜人”。盒底壓著張2011年9月1日的煙盒紙:
“達瓦會把質(zhì)數(shù)刻在羊肩胛骨上,次仁總在教室墻角撒防蛇的硫磺粉。記住,咳嗽時別讓孩子們看見血絲,他們覺得那是雪山融化的代價。
——第五任支教王志遠2011.9.1”
月光偏移到東墻時,賀小川注意到糊墻的報紙上布滿指甲掐出的算式。2008年8月8日的《人民日報》邊角,有人用藍墨水寫著:
“當你想念上海地鐵的轟鳴,就去聽聽達瓦用石子演算的聲音,那是荒原的心跳。
孩子們,對不起,我食言了,不能繼續(xù)陪你們了,但是請相信,會有新的老師代替我,會指引星星們找到方向!2013.第七任支教向鎧?!?br />
賀小川已經(jīng)猜到,這些是在他來之前那些支教老師留下的印記,或許有一天,他也會和他們一樣,在這里留下屬于他的日記……
“賀老師,不管怎樣,我們都謝謝你,畢竟我們這里,對于你來說,太委屈你了?!敝Z南校長將桌上的暖壺拿起,把熱水倒在那個刻著周總理頭像的瓷水杯里,水杯上“為中華之崛起而讀書!”幾個字,像是一股沸騰的血液,在賀小川心里燃燒。
“你要是堅持不下,我們不會說什么,但是,但是為了那些孩子,請你一定多堅持一天!”諾南校長將水杯遞在賀小川面前,說這話的時候,眼中已是閃過一道淚花。只有他心里清楚,來一位支教老師有多么不容易,能夠堅持下來的更是奢望。
“校長,我會盡力的?!被叵肫鸾裉煸谠茙X小學孩子們那一雙雙期待渴望的眼神,也或許是不忍讓校長擔心,賀小川接過水杯,點了點頭回應。
但是,說句實話,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能夠堅持多久,或許幾個月,或許幾周……
三、第一堂課
第二天,晨光染紅牦牛糞砌的圍墻時,賀小川被叮當聲驚醒。卓瑪正用鐵犁片敲擊生銹的汽油桶,震得檐下冰棱簌簌掉落,這是孩子們來學校點名的集結(jié)號。
云嶺小學教室里。“這是達瓦,能用羊糞蛋解三次方程?!弊楷攲⒍阍谧詈蟮哪泻⒆У角懊?。達瓦的羊皮襖袖口沾滿藍墨水,手指關節(jié)粗大得不像十二歲的孩子。他忽然蹲下用石子擺出等差數(shù)列,每顆石子上都刻著天干地支的符號。
梅朵也縮在人群最后,藏袍上別著串用《新華字典》內(nèi)頁折的千紙鶴。這女孩總用狼毒花汁在石板作畫,此刻正用凍裂的指尖在地上描摹星圖。
剛剛給自己送羊油的次仁突然從煤堆旁蹦出來,羊皮帽里鉆出只沙鼠。他憨笑著露出豁牙?!按稳仕闶呛⒆觽兝锩婊顫姷?,他記性很好,每年山坡落石的地方他都記得很清楚?!敝Z南校長在遠處修補屋頂,腰間銅鈴隨動作搖晃,鈴聲混著達瓦擺弄石子的脆響,竟像某種古老的和弦。
寒風卷著冰碴掠過操場,賀小川的教案被吹開空白頁。他轉(zhuǎn)身在黑板上畫了個巨大的圓,彩色粉筆折斷時,孩子們發(fā)出低呼——他們從未見過能劃出完美弧度的粉筆。
“今天我們學圓周率?!辟R小川將斷粉筆遞給卓瑪,余光瞥見梅朵在石板背面急速描畫,狼毒花汁滲進石紋,這個小姑娘,畫的比自己還圓。
達瓦突然舉起羊肩胛骨,上面刻滿楔形數(shù)字。他結(jié)結(jié)巴巴地用漢語解釋:“阿爸說,北斗第七星指向的方向,那里還有鹽和鐵,爸爸就在那里的廠子工作。老師,學習完圓周率,可不可以交給我北斗七星的位置,我要偷偷的去看爸爸。”男孩的指甲縫里嵌著青稞粒,掌紋被藍墨水染成溪流狀。
“好!”賀小川點頭答應。
每個人的藏袍身上多少都帶著針織縫合的補丁,手中的課本卻用牛皮紙包裹著,那一個個的紅領巾在夕陽下,成為了高原抹不掉的紅……
暮色漫上操場,賀小川在煤油燈下重寫教案。
月光再次漏進屋頂破洞,賀小川忽然聽到了宿舍外有一陣嘈雜的聲音。
幾名學生搬過來一架竹梯,達瓦為首的幾個男孩子拿著準備好的木頭二話沒說,蹭蹭蹭的踩著竹梯上了房頂,那木頭早就被男孩子們算好了角度,鋸成的形狀正好堵住房頂?shù)钠贫础?br />
班長卓瑪將賀小川放在桌上的斷弦口琴貼在唇邊,吹出的第一個音符驚飛了梁上的巖燕。燕群掠過星空時,梅朵在窗外舉起石板,她新畫的星圖上將今晚的這一幕記錄了下來。
……
來云嶺小學支教的二周,賀小川的高原反應發(fā)作的次數(shù)終于少了一些,這晚卓瑪在操場燃起篝火。賀小川望著跳動的火焰,突然發(fā)現(xiàn)云嶺的星空比城市更加燦爛,孩子們裹著氈毯圍坐成圈。
“老師,真的有一百層的高樓嗎?”
“有?!?br />
“真的嗎?那高樓能碰到月亮嗎?”
“上海的星空也會有這么多的星星嗎?”
“城里的學校有玻璃穹頂嗎?”“像梅朵姐畫的星圖那樣,抬頭就能看見飛機?”
孩子們把凍僵的手伸向火堆,羊皮襖袖口露出半截量角器。這些從未見過高樓大廈的孩子們,像是一本本十萬個為什么,此刻眼睛亮得像發(fā)現(xiàn)新大陸一樣。
賀小川的喉結(jié)動了動,想起臨行前在陸家嘴咖啡廳看到的霓虹。他撿起炭塊在地上畫圈:“那些玻璃大廈會把陽光切成幾何圖形,正午時會在地面投下等差數(shù)列的影子?!碧炕译S著呼吸起伏,在藏袍上暈出星云狀的污漬。
梅朵突然舉起石板,狼毒花汁繪制的黃浦江蜿蜒穿過篝火投在沙地。這個能用星斗位置推算牧草生長期的女孩,卻在“東方明珠”旁畫了只振翅的巖鷹。
“老師,我長大了一定也要去上海,就像這只巖鷹,想飛哪去就去哪里……”
“當然,一定會的。”
……
四、每個公式,都是解開大山的密碼!
多吉的空位在人群中格外刺眼。那個把圓周率和公式編成牧歌的男孩,缺席了整整三天了。諾南校長用馬鞭挑起塊燃燒的牛糞餅:“他阿爸在縣城的汽修廠,聽說明天就要多吉一起陪他汽修廠了。這個孩子,是最喜歡學習的,平時都離不開書本,這八成是他家里的決定?!?br />
“大山里的牧民,普遍就有這樣的觀念,上學不如打工,書本子不如打螺絲?!敝Z南校長嘆了口氣,說這種現(xiàn)象,在牧民這里很是普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