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窮人的分享(散文)
小時候生活艱苦,整日里的吃食基本是煮地瓜、煮地瓜干、吃地瓜面窩窩頭,吃地瓜面滾煎餅,喝玉米碴子玉米糊糊。除了過年過節(jié)吃頓餃子,見點(diǎn)肉魚,平時的就菜,一天到晚就是那盤咸菜疙瘩。當(dāng)然生活條件好的人家,飯桌上會有炒豆腐。炒雞蛋,也會包豬肉包子(餃子)。
過年做豆腐有了豆渣,飯桌上會有渣醬,二月二后幾乎家家割醬,桌上的就菜就添上了蔥與醬,因此就有“蔥抹醬,強(qiáng)過一百樣”的自我安慰與滿足。
大米白面平日里很少見到。有公事或有客來,桌子上才會有那些罕見的米面與雞魚肉蛋。
生活一貫如此單調(diào)艱苦,但是那時的人很懂得分享。分享一口自己認(rèn)為美味的吃食,會有一種喜悅在心田。
那時候打墻蓋屋只需要管幾頓包飯就好。那時蓋房子的人工就是憑借左鄰右舍來幫工,不需要給工錢,但要一天管三頓飯。如果日子艱難,管不起三頓飯,管兩頓也行。管三頓飯的,早上就是做一鍋青菜豆沫子,用芫荽或者蔥拌一盤辣椒,吃的是地瓜面的“滾煎餅”。農(nóng)村分地后各家小麥多了,就換成了小麥煎餅。中午那頓要炒肴,還要燙幾壺白干酒。炒菜一般是四個:芹菜炒肉絲、韭菜炒雞蛋,一盤腌菜疙瘩,一盤涼拌蒜。這盤蒜,冬天用白菜心切成絲,夏天用嫩黃瓜切成片。其他季節(jié)季節(jié)可以用芹菜芫荽等等。菜地里實(shí)在沒有與蒜配伍的蔬菜,去田野薅一把馬齒筧或薺薺菜,用水焯一下,放上蒜泥拌拌就端上桌。
那時相互之間都是窮人。窮人相互之間分享的是力氣,還有自己認(rèn)為的美食。
稍稍富裕點(diǎn)的人家會用八個盤,或者闊氣地?cái)[上十大碗。這樣的酒席炒豆腐也是主打菜。炒豆腐條,炸豆腐塊,熬豆腐湯。但一般不上六個盤或者六個碗。據(jù)說這是“吹鼓菜”(紅白公事上吹手吃的菜)。
晚上那頓就不再炒肴,燉一鍋大鍋菜,菠菜熬粉皮,白菜燉粉條,黑菜燉豆腐。統(tǒng)統(tǒng)用上肥肉片,很香。
中午最好的飯菜,是大米干飯,碗頂上蓋上菜頭。夾一筷子菜,掏一筷子米飯,喝一口菜湯,那種享受簡直沒法形容。當(dāng)然,家里人手多,包包子也是一等一的好飯。
我記得我母親主持給我三叔蓋房子娶媳婦。
吉日良時破土動工,我母親做了滿滿一大鍋大米干飯,然后用黑菜、豆腐片、豬肉渣燉的燴菜澆在大米干飯上。我那時管這個叫菜飯。這種菜蓋飯,我想達(dá)一定是現(xiàn)在流行的“蓋飯”的“始祖”。白頂著綠,綠藏著黃,熱氣騰騰香氣撲鼻的一碗碗菜飯,滿滿登登一鍋臺。我們小孩在一邊盯著看。那時候人窮不疼人吃,桌上有十個人,一定上二十碗,按照飯量最大的份額上。可惜那些好吃的菜飯都從鍋屋“轉(zhuǎn)移”到了堂屋里。
那次端上桌子二十碗菜飯,撤下桌子七碗半。饞涎欲滴的我們等著吃那有飯有菜的好東西。香味一個勁地往鼻子里鉆,胃里早就有無數(shù)條饞蟲在活動。母親卻不允許我們吃。她扳著手指在數(shù)算那七碗半的飯菜最應(yīng)該的去向:胡同里二嬸家必須要送一碗,她過清明給過兩個雞蛋;汪東邊的王家務(wù)必要送一碗,她給三叔說媒;敞門那家的奶奶要送,她一人吃可以送那半碗,還有誰家蓋屋時給過一碗菜飯,需要趁機(jī)還回去,誰家曾給過一棵白菜,也配得上一碗菜飯的饋贈……母親指揮著我們把菜飯一一送歸目的地。等到圓滿完成任務(wù)回家,只有孤零零的一碗菜飯,在鍋臺上涼透了熱氣,散盡了香味。我緊緊盯著那白米之上、青菜堆里露頭露角的肉渣,一直咽口水。母親吩咐我們共同分享這碗美食,一聲令下,話音幾乎還未完全落下,幾雙筷子幾乎不約而同地伸向了那碗飯菜,你一筷子菜,她一筷子米,我一口湯。至于那黃燦燦的豆腐片,煮粘了軟軟糯糯的豬大油渣最后都進(jìn)了誰的口里,又落到誰的肚里,已經(jīng)查找不清。那只碗終于與回歸的那些碗一同泡進(jìn)三盆里,等著燒開水燙去那些附著在壁碗上的米漬與油漬。
窮人有了自認(rèn)為好的東西,首先想到趕快分享。分享美食是最多的。那時得一口吃食,早已勝過長大后對詩與遠(yuǎn)方的渴望。若干年后的一天,我終于理解了圍著麥秸垛參參啄啄覓食的群雞。果腹的需求永遠(yuǎn)大于在藍(lán)天翱翔的愿望。所以成年后的我從不對雞的理想與雄鷹的志向做任何褒貶與評價。因?yàn)橹挥兴蛩呀?jīng)是那個了,才有與之配伍的言行與思維。才有與之相稱的境遇。
我記得我姑姥姥其實(shí)是很惦記我們的。我母親早早沒有了父母,同村的親姑姑應(yīng)該母親的唯一的靠山與底氣,當(dāng)初母親嫁到姑姑的村莊也一定出于這種考量吧。但我總覺得我的母親與她的親姑之間一定有過什么嫌隙,要不然母親不會在臨終前夕,一度叫著她親姑的小名罵得她珠淚漣漣不敢輕易上前。
母親去世后,姑姥姥還是很照顧我們幾個的。她家有了米飯面飯,會找著我和妹妹去。記得有一個漆黑黑的夜晚,我們一群小孩正在無月亮少星的夜幕里來著老雕捉小雞,我和妹妹突然被姑姥姥家小姨從隊(duì)伍中分別摳出來,一手一個拽著拖去了她家。原來姑姥姥家里有干活的,包了包子,給我和妹妹留了九個,放在鍋里的箅子上溫著。九個包子,我和妹妹一人四個,那個多出來的包子姑姥姥一分為二又分給我和妹妹。小姨站在鍋屋門口,看著我們吃包子饞的一直咽口水。其實(shí)小姨只比我大兩歲,她還比姐姐小兩歲。小姨和姑姥姥吃玉米面貼餅,就著用腌魚的水煮的白菜幫。
我問姑姥姥剛才咽下肚子的餃子是什么肉餡的,怎么那么好吃!沒娘孩子的可憐樣一度讓姑姥姥抹眼淚??赡芪液兔妹美峭袒⒀实臉幼?,讓姑姥姥覺得兩個沒娘的孩子一定是餓著肚子嬉鬧在街頭,要不怎么會嘗不出白菜餃子呢?
姑姥姥告訴我:“餃子是白菜加上搟碎的花生包的。”姑姥姥說,等她日子過好了,一定要包白菜豬肉包子,讓我們美美地大吃一頓。
姑姥姥家并不比我家寬裕多少。姑姥姥與姑老爺拉扯大我兩個舅舅、三個姨,陸續(xù)給兩個舅舅攢錢蓋屋娶媳婦,分別給三個姨攢嫁妝。她家買來吃的“鹽鹵”(腌過魚的鹽)與“魚鹵水”(腌魚水),我都吃不下。但是姑姥姥一直記得她許諾的那頓豬肉餃子。直到我去濟(jì)南上學(xué),那年本地頻繁鬧地震,我請假回村給一直生病、身體一直欠佳的父親搭地震棚,姑姥姥終于得到機(jī)會兌現(xiàn)了她的諾言。
我搭好地震棚準(zhǔn)備回程的時候,姑姥姥踮著腳來了。她原先是個裹腳,后來放足不十分徹底,又上了歲數(shù),所以走路顫顫巍巍。她用洗的白白的籠布(蒸東西鋪在箅子上的白布)包著,給我送來一碗白菜豬肉包子(餃子)。一口咬下去,里邊盡是肉。菜與肉都是紅色的,放了許多醬油與鹽。很咸很咸。我卻感覺很好吃,并且全部吃完了。
姑姥姥笑著望著我,說:“這是頭年臘月二十割的豬肉。年前角角棱棱的都炸了,光留的好肉。過了十五我就放上蔥姜剁了,放上豆油和鹽養(yǎng)著,一直放在麥子甕里,沒落上半點(diǎn)灰。”
那時已經(jīng)過了二月二還沒到清明。天氣時冷時熱地變換著,我不知道姑姥姥過年割的豬肉是如何躲在悶悶的甕里,愣是堅(jiān)持了兩個來月!
“豬肉那不是已經(jīng)好幾個月了嗎?”我不由自主地問,同時擔(dān)心起豬肉是否已經(jīng)變質(zhì)。
“豬肉有油和鹽養(yǎng)著,我又用薄膜包了幾層,保管好好的!你舅你妗子你姨他們都吃的,都說好吃?!?br />
窮人分享給他人的,一定是他們心里最好的。于你,可能真的不再需要,于她,卻是完成一樁心愿后的釋然與滿足。
母親把從招待蓋屋人的飯桌上撤下來的菜飯分享給左鄰右舍;姑姥姥把從年前擱到年后的豬肉小心翼翼地保存著,等湊齊人才舍得拿出來包餃子共享,特地分享給從省城回來的自己。長大后我全部理解了,有時還眼淚涔涔。大多數(shù)窮人窮的只是物質(zhì),他們已經(jīng)竭盡全力,維系著自己想要的和諧,并從中收獲心安與滿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