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童年的那份西紅柿炒雞蛋(散文)
童年的那份西紅柿炒雞蛋
暮色漫過寫字樓落地窗時,我正盯著電腦屏幕上跳動的光標。中央空調的嗡鳴聲中,同事陸續(xù)收拾工位的聲音像退潮時的浪花,忽遠忽近地拍打著耳膜。擠進地鐵時,車廂里飄著陌生人的疲倦,有人手機外放著短視頻的罐頭笑聲,混著車輪與鐵軌的撞擊聲,在密閉空間里發(fā)酵成令人窒息的黏稠。當鑰匙轉動鎖孔的瞬間,玄關感應燈亮起的剎那,某種深埋在記憶褶皺里的渴望突然蘇醒——我想吃一碗帶著煙火氣的西紅柿炒雞蛋。
蜷在沙發(fā)里下單食材時,手指無意識地在生鮮平臺界面滑動。那些整齊排列的"自然熟沙瓤番茄"、"無菌可生食雞蛋"的商品圖,像博物館櫥窗里的展品,隔著保鮮膜與冷鏈運輸?shù)倪b遠距離。這念頭讓我忽然打了個激靈,赤著腳跑到廚房拉開冰箱門,冷藏室的冷氣撲面而來,凝結的水珠順著雞蛋盒的塑料邊緣滴落,在指尖留下冰涼的觸感。
這溫度讓記憶的齒輪突然轉動。二十九年前的夏風穿過時光隧道撲面而來,帶著海蠣子味的潮濕,混著麥秸垛曬透的焦香。那年我六歲半,穿著印著米老鼠的塑料涼鞋,鞋帶斷了兩根,走起路來啪嗒作響。威海文登的鄉(xiāng)間小路上,奶奶牽著我的手,掌心粗糙的繭子刮得我手背發(fā)癢。蟬鳴織成密不透風的網(wǎng),罩著紅瓦白墻的農(nóng)家院,母雞在絲瓜架下踱著方步,尾巴上沾著草屑。
姨奶奶從堂屋迎出來時,圍裙兜里還揣著剛摘的黃瓜。她比奶奶矮半個頭,銀發(fā)用黑色發(fā)網(wǎng)攏得一絲不茍,笑起來的皺紋像揉皺的宣紙。"快看籠里!"她突然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指著墻角斑駁的竹編雞籠。老母雞正蹲在鋪著麥草的窩里,尾羽微微顫動,忽然伸長脖子發(fā)出"咯咯噠"的啼鳴。五個沾著草屑的雞蛋安靜地臥在麥草窩里,在午后的陽光里泛著溫潤的釉色。
大人們坐在葡萄架下?lián)穸菇菚r,我蹲在雞籠前看得入神。竹篾的縫隙里漏下細碎的光斑,母雞早已踱到院角啄食,只留下這些圓滾滾的寶物。六歲孩童的立功心切來得毫無道理,我屏住呼吸將手探進竹篾間隙,指尖剛觸到溫熱的蛋殼,突然發(fā)現(xiàn)這縫隙根本容不得整只手出入。雞蛋像被施了魔法的琉璃珠,明明近在咫尺,卻在縮手時被竹篾刮到手腕。第一枚雞蛋墜落時在麥草上彈了一下,第二枚直接砸中我的膝蓋,蛋黃順著褲管往下淌時,剩下的三枚像多米諾骨牌接連滾落。
破碎聲驚飛了棗樹上的麻雀。蛋清在泥地上蜿蜒成透明的溪流,蛋黃像打翻的琥珀蜜糖,裹著草屑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我僵在原地,塑料涼鞋浸在黏稠的蛋液里,鼻腔里充斥著濃烈的腥氣。西廂房傳來木凳倒地的聲響,奶奶舉著鍋鏟沖出來時,揚起的圍裙角掃翻了竹篩里的蕓豆。
“小祖宗哎!”奶奶的膠東口音又急又尖,鍋鏟在空中劃出銀亮的弧線,"這是攢了五天的種蛋??!"我下意識縮起脖子,卻看見鍋鏟最終重重拍在石磨上,震得磨盤縫里的陳年玉米渣簌簌掉落。姨奶奶端著青花瓷碗小跑過來,發(fā)網(wǎng)被風吹得歪斜也顧不上扶,蹲下身用筷子小心挑起尚未沾土的蛋清:“還能救回半碗,晚上給娃炒個菜?!?br />
暮色初臨時分,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鐵鍋,油星在鍋底歡快跳躍。我扒著廚房門框偷看,姨奶奶佝僂的背影像張拉滿的弓,握著鐵鍋的手腕卻異常穩(wěn)當。金黃的蛋液在熱油里綻成蓬松的云朵,切得歪歪扭扭的西紅柿滾入鍋中時,酸甜的蒸汽猛地竄起來,在房梁間纏成淡紅色的霧。弟弟搬著板凳守在桌邊,手指不停敲著碗沿,我把最后半塊玉米餅掰成兩半,大的那塊悄悄藏進兜里。
那夜的星空低得仿佛伸手可及,銀河像撒落的麥粒鋪滿天幕。我們圍坐在槐木方桌旁,蟬蛻還掛在樹干上隨風搖晃。我搶在弟弟之前夾走最大塊的雞蛋,番茄汁浸透的米飯染成珊瑚色,弟弟急得用筷子敲碗,卻被奶奶用蔥根敲了手背。姨奶奶笑著往我們碗里各添一勺,自己只夾腌蘿卜就著稀飯。晚風穿過晾在竹竿上的粗布衣裳,帶著海鹽與皂角的味道,將笑聲送往綴滿星子的夜空。
此刻站在二十九層公寓的料理臺前,智能冰箱發(fā)出規(guī)律的嗡嗡聲。無菌蛋打在骨瓷碗里泛著完美的橙黃,水培番茄在冷白光下紅得均勻規(guī)整。我忽然想起那個打碎雞蛋的黃昏,蛋液在泥地上繪出的抽象圖案,想起奶奶高高揚起又輕輕放下的鍋鏟,想起姨奶奶搶救蛋液時專注的側臉。智能灶臺精準控溫的提示音中,機械抽油煙機吞沒了所有油爆蔥花的聲響。
鍋鏟翻動時,我對著手機視頻調整火候,卻再復刻不出記憶中的味道。那些未過濾的土腥氣,柴火灶獨有的煙熏味,還有搶食時的雀躍心跳,都隨著那年夏天的晚霞沉入了時光深海。窗外的霓虹淹沒了星光,中央空調送出的循環(huán)風里,再嗅不到海風捎來的槐花香。
盛在日式粗陶盤里的菜肴精致得像個謊言。我咀嚼著完美無瑕的蛋塊,突然被記憶的碎片哽住咽喉——原來我們窮盡一生追逐的,不過是某個夏日黃昏里,那份笨拙卻滾燙的溫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