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間草房，西屋窗前，并排擺著兩口陶瓷大缸，西邊的是咸菜缸，東邊的是醬缸。咸菜和醬，在那個年代，又是作料又是菜，莊稼人長年不斷。兩口缸之間，還有年年生長著的一種個頭高挑的花。每年驚蟄一過，就有十幾個淺綠的葉片，鉆出地面，在乍暖還寒的春風(fēng)里，抽莖拔節(jié)，不斷攀高。六七月分，一根一根的花莖就長高了，高出兩個大缸?；ㄇo如同竹子，一二十厘米，就有一節(jié)，每節(jié)處，則冒出圓圓的花骨朵，長出闊大的葉片。再過十天半個月，花莖的頂部、節(jié)與節(jié)的交接處，就成串地開出朵朵碩大的花朵。各種顏色，爭相斗艷。大紅的如早晨的霞光，粉紅的似姑娘的面龐，潔白的像半融的積雪，紫色的猶日照香爐中的火光。還有紅白相間的，內(nèi)粉外紫的。它們不遮不掩地開在陽光下，落落大方地?fù)u曳在暖風(fēng)里，煥發(fā)著燦爛的容顏，放射出淡淡的芳香。栗子大小的花骨朵，先從莖的底部長出，隨著花莖的拔高，一直長到頂部。各色的花，也就從下往上，次第開放。先開的花，將兩三天短暫的青春獻給世界，則悠然褪色、萎縮，瓣落泥土，將美麗的容顏，轉(zhuǎn)讓給上邊一節(jié)的花骨朵。從下至上，花開花落，像接力一樣，有序地替代，從容地交接，一直開到霜降前后。夏秋之際，花蕊綻放，蝴蝶、蜜蜂，時常翩然而至，或駐足花瓣之上，吸吮甜潤的露珠，或鉆進花蕊之中，采集馨香的花汁。蘆葦?shù)姆宽?，褐色的大缸，老式的窗欞，在豐富多彩的鮮花映襯下，形成一幅農(nóng)舍的剪影，給小院平添了古樸的韻味。
　　 這就是我家的疙瘩熟花。這是我小時候，長在我家院子里的唯一的一種花。讓我驚奇的是，對門、隔壁的小玩伴的家，也大都生長的這種花，而且，都生長在窗前光照充足的地方。所以它也是我最熟悉、見得最多的一種花。
　　 起初，我不知道這種花的名字，就問媽媽：“這叫什么花??？”
　　 媽媽說：“疙瘩熟啊。”
　　 “哦，疙瘩熟，疙瘩熟。”我嘴里念叨著，“怎么叫這么個名兒啊？”我覺得這不像一個花的名字。
　　 “這名兒好啊。你看，它們從下往上，一節(jié)一節(jié)的，長了一個又一個花疙瘩，疙瘩大了，熟了，就開花。成熟一個開一朵，底下的落了上邊開，常開不斷。多好??！”
　　 正是暑假里，花開的正艷。媽媽說著，摘下一朵大紅的花，遞給我。我知道了，媽媽把花骨朵叫成花疙瘩。
　　 后來大了，我查閱有關(guān)資料，才知道它根本沒有這么個別名。疙瘩熟，是我們家鄉(xiāng)的獨有稱呼。它有好多名稱，都有各自的含義。它最早起源自四川，所以叫蜀葵、戎葵。因為它在七月小麥?zhǔn)斋@時開花，所以也叫大麥?zhǔn)臁Ｋ€叫一丈紅，大蜀季。別的地方是否還給它起了什么更有趣的名字，不得而知。這么一種平凡的花，竟有這么多含義豐富的名字，足見它在百姓心目中的位置。先入為主，于我，還是最喜歡叫它疙瘩熟，也不愿意更改。我覺得這個名字，樸實，通俗，恰如其分地道出了這種花的特點。一個花骨朵，圓圓的，綠色的花萼，緊緊包圍著紅色的花瓣，栗子般大小，像一個綠中帶紅的疙瘩，長大了，成熟了，就抖開花瓣，舒展開來。而且，一個一個地，開到頂部。就如同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向上，朵朵攀高，總給人一種無限生機、無窮力量的感覺。疙疙瘩瘩，在我們老家，就是重復(fù)不斷的意思。
　　 離開家鄉(xiāng)到別處工作之后，我先后認(rèn)識了芍藥、牡丹、月季，這三種花，和疙瘩熟花有好多相近的地方。芍藥、牡丹，比疙瘩熟的花瓣密實厚重，但沒有疙瘩熟花徑大，也不如疙瘩熟鮮艷，整個花期，就更遠遠比不上疙瘩熟長了。月季花，比疙瘩熟艷麗，妖嬈，但不如疙瘩熟繁盛。熱鬧，月季花，開得也有些凌亂，不如疙瘩熟開得有節(jié)制，有規(guī)矩，更質(zhì)樸，也沒有疙瘩熟花期長。月季的花莖，也長得挺高，但枝葉橫生，顯得龐雜。特別是，疙瘩熟的莖葉上面，只長有一層柔軟的絨毛，大人小孩可以隨意觸摸，而月季，則渾身長滿硬刺，凜然不可親近的架式。平衡各種因素，我最喜歡的，還是疙瘩熟。
　　 疙瘩熟，延續(xù)生命的渠道有多種，這或許也是它讓莊稼人喜愛的一個重要原因。它可以播種。它每一朵的花期并不長，兩天三天，花落之后，種子落在大地，一遇雨水，自然生根發(fā)芽。它可以分株。把正在生長的花莖，連根挖出，移植到另一個地方，埋好砸實澆水，幾天就會冒出新葉。它甚至可以扦插。把長在地上的花莖從根部割下，斷成筷子長的幾根，插入土里，適時澆水，它也會發(fā)芽長葉。它如同長年種地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一樣，最適應(yīng)環(huán)境，最易成活。
　　 萬物生長靠太陽。這在疙瘩熟，展現(xiàn)的最是完美。它喜歡溫暖，追逐陽光。在陽光下，它可放縱地成長，可大膽地綻放，它的不太濃綠的葉片，才樸實地放出淡雅的光，它的五顏六色的花朵，才漫溢出淡淡的甜香。它好像就是為了追求光明，才來到這個世界的。
　　 它是一種草本植物，但它不挑揀土質(zhì)，也幾乎不用澆水施肥。它總是以無以倫比的執(zhí)著精神，向高處延伸，而且，越在高處，它的花開得越大越艷越密，它以高高的莖，鮮艷的花，向世界昭示，它是為了向大地、向天空奉獻美麗，才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一株，它可以獨自地生長，開花。數(shù)株，它可以相互擁抱著生長，開花。成片，它則可像花林一樣，千株媲美，萬朵競艷，讓人目不暇接，流連忘返。有一次去一家農(nóng)宿游玩，在三間平房的后邊，我看到了一片疙瘩熟，有三分地的面積，一株挨一株地，高低錯落，粗細相攜，好一片立體的花海。而我俯首看向它們的根部時，才發(fā)現(xiàn)，土質(zhì)并不肥沃，密布著不少野草，還有好多白色的猴石頭。主人說，這里原是河床，不長莊稼，就種了這些花，沒想到長這樣好。
　　 它更是一種吉祥的花。它的高高的花莖，它的長長的花期，它越往高處開得越大越多、而且節(jié)節(jié)盛開、成堆成串地鮮花，都寓意著鄉(xiāng)親們不斷向上、永遠向前的生命追求，總是昭示著莊稼人生活的腳步，一定會越來越攀升，越來越燦爛。其實，我的父老鄉(xiāng)親們的宿愿，總是和向上攀登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小女孩們天性好美。每年，她們總會讓父母在院子里種上幾棵包指甲花。這種花，葉子深綠小巧，花朵嬌嫩紅艷。夏天到來，正是包指甲花盛開的時候，她們就會幾個人湊在一起，把包指甲花摻點鹽，一起搗碎，涂在指甲上，用桑葉包起指甲，線繩纏好。第二天，指甲就紅艷刺目了。但包指甲花壽命短，又不是哪家都種，她們之中，就不知誰發(fā)現(xiàn)了秘密，疙瘩熟花也可染紅指甲。于是，就經(jīng)常有兩三個小姑娘跑到我家，和我母親一說，就大把大把地把紅花摘走，找地方去染指甲。其他有疙瘩熟花的人家，她們也經(jīng)常光顧。當(dāng)然，疙瘩熟花染出的指甲，不如包指甲花染出的指甲好看。但我們還是挺愿意看的。能為家鄉(xiāng)小姑娘們的好美貢獻力量，我更喜歡疙瘩熟了。
　　 實際上，對于疙瘩熟花，我們小男孩們，更有一種獨特的玩法。疙瘩熟花的每片花瓣，都可以在尾部撕開，撕成兩片，每片上都有粘液，可以粘在臉上、紙上、墻上。就是利用這個特點，我們玩毛人、彈玻璃球、打枱，誰輸了，就往腦門或鼻子上粘一片疙瘩熟花瓣。有時有的小孩輸?shù)枚?，就粘一臉花瓣，小花人一般。非常有趣?br />　　 （2025.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