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這個“桌”，不是飯桌，也不是麻將桌，而是茶桌，或叫茶幾吧。最近，我更新了一些茶桌的陳設(shè)茶具，突然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笑傲江湖的茶客，“笑傲”是一種特別的嬉笑游玩的狀態(tài)，感覺如此更新，桌上有了生機，人也精神了。笑傲，是游戲。游戲人生，不可；游戲江湖，多了一份輕松。這江湖，雖不能說是風(fēng)生水起，卻也是茗聚香裊。茶桌面積雖小，卻已經(jīng)擁有了江湖的氣派，各種江湖角色悉數(shù)登場，成了我眼中的“大觀”。
　　 我這樣說，并不栽跟頭?！敖保臼谴呵飼r期道家發(fā)明的一個哲學(xué)術(shù)語，最初是指江和湖，后來就衍生出天下的意思，便和自然的江湖沒有了關(guān)系。對于江湖，莊子的話很出名，他說“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表達出對待江湖的經(jīng)典態(tài)度。意思是，天下之大，各有追求，超脫于束縛，任爾暢游。這“忘”不是遺忘，而是超脫。是啊，不選擇超脫，江湖之水，深淺都是可以淹死人的。茶葉沉浮于壺中，可得雅趣；而人沉浮于江湖，最終幾乎就是一個沉沒的結(jié)局。
　　 是啊，有了江湖，才需要超脫，才有了翻江弄湖的廣闊空間。人在江湖，也并非身不由己，得看駕馭江湖的能力。我的茶桌上也擺上了江湖，一般地說，是我一個人的江湖。每日閑茶，自飲的江湖也是茶煙裊裊，不過，沒有爭斗江湖的氛圍，多了一份清雅，我把各類茶品，各種茶具，視為江湖之人，與之相處，還真有了一些感悟。
　　 首先是不寂寞。寂寞往往是獨處，而沒有人與之交流互動，我們真的不能把親朋每日喚來打消我們的寂寞，再說了，一個人寂寞嗎，兩個人，或者再多幾人，就一定不寂寞？寂寞，根本是少了興趣，提起我們興趣，不應(yīng)該只是人，一些“茶文”告訴我們，茶如人生，人生如茶。那我們完全可視茶如人。我有根據(jù)，蘇軾就說“從來佳茗似佳人”（《次韻曹輔寄壑源試焙新芽》）語言不必都要變成有聲，品茶，就有了茶的語言，鄭板橋說“自古高僧愛斗茶”，“斗茶”并非兩人或幾人圍坐說茶話，而是和茶“斗”，斗就是一種懂茶的語言?！岸贰逼饋恚璞热撕?，起碼不會因為言語不慎而傷害了人，甚至產(chǎn)生矛盾。我覺得，與人交流，先學(xué)會與茶說話。這是一個很好的修養(yǎng)途徑。
　　
　　 二
　　 如果說人在職場，那是人在江湖，退休了，遠(yuǎn)離職場，江湖情結(jié)依然在，曾經(jīng)有一個階段，動不動就借機一點事，往單位跑，可能就是不舍這老江湖吧。盡管我們很多人曾受傷于職場江湖，但最終還是帶著戀戀不舍的心情離開的，嘴上說江湖如何如何，其實還是愛著自己的江湖。從一個江湖轉(zhuǎn)到另一個江湖，茶桌上的江湖，是一個很好的去處。且莫覺得一個人沒有了江湖相爭的氛圍，學(xué)著點吧，白居易領(lǐng)略得相當(dāng)通透，他吟道“坐酌泠泠水，看煎瑟瑟塵”，（《山泉煎茶有懷》）酌水翻波，泠泠泉清，這是我們樂見的江湖風(fēng)景，不同于有些江湖的惡浪渾濁，紅塵被煮沸，“瑟瑟”是發(fā)抖的聲響，也是悅心的旋律。真?zhèn)€是“于無聲處聽驚雷，于無色處見繁花”，這江湖，可不會有什么險惡，只有香裊的氣氛將就著我們，任我們神游，且生多少遐思，都不會說我們有背叛江湖的心思。這“桌上江湖”，不比溫柔之鄉(xiāng)差，說個悄悄話，也覺自己成了有情的種子。當(dāng)然，這處江湖，風(fēng)平浪靜，不是因為我們只有自己沉浸其中，是因為江湖足夠海闊天空的格局。
　　 莫讓自己失落一顆沉醉江湖之心。如果討厭江湖，我覺得危險，可能導(dǎo)致我們討厭生活。飯桌上的江湖，做東的人要逐個聯(lián)絡(luò)，圍聚一桌，還要考慮是否有不能相融的人，還要能喝酒，不然一番推辭，或者干脆不喝，都是對不起這飯桌上江湖的態(tài)度。尤其是這江湖規(guī)矩，一定要遵守，要帶著好聽的行酒令，還要把微笑貼到臉上，所以吃飯的江湖會讓人感到疲累。這麻將桌上的江湖，就多少有些險惡了，四個人，彼此要防范，你看著我，我看著他，以錢為江湖籌碼，以智為博弈江湖的資本。氣度好點的，輸了錢，叫忍痛江湖，脾氣孬的，便叫罵江湖。以上兩個江湖，我不大喜歡，常常想，如果圍爐茶話，可能是最好的江湖，可以聊閑趣，找風(fēng)雅，我遇到一個茶話江湖，來者必須接續(xù)一個詩句，說不上的就罰茶一盞，這個江湖很輕松。罰酒讓人為難，罰茶樂而為之。如此江湖，也有風(fēng)波，但瞬間就風(fēng)平浪靜，怎不讓人沉醉！茶不醉人，江湖醉人。
　　
　　 三
　　 一聽“江湖班子”，我們便和一盤散沙聯(lián)系起來，其實未必，這要看你鎮(zhèn)得住還是鎮(zhèn)不住江湖了。最近，我便來了一個“重整江湖”，將茶具換了一波。理念先行，所有的班子一開始哪個不是“江湖”的。最近我玩起了抖音商城，關(guān)注了瓷器商家的直播賣貨。我就像一個佰樂，去了人才市場，按照我的選材審美標(biāo)準(zhǔn)，來了一波網(wǎng)購。
　　 購一只景德鎮(zhèn)瓷托盤，青花質(zhì)地，干凈文雅，斜竹一桿，樹枝旁逸，一輪暈月，朦朧望竹。有燕雀銜泥，半空飛來，更有漢字“竹香”，這讓我喜歡非常，虛竹為雅物，蘊香很難聞得，“竹香”表達的更多是其品格，清幽有節(jié)，虛懷不阿。托盤代表了我喜歡的江湖氛圍，我要布局一個靜謐卓爾的江湖時空。起碼，我要以此涵養(yǎng)我一個人的江湖。
　　 百個“?！弊植璞南s抱枝茶杯，國色天香茶杯，藍釉夜光茶杯，青花瓷茶杯，白玉茶杯……其形各異，其色不同，看著這些茶杯，仿若面對不同性格的人，真的是拼成了一個江湖。單說這“夏蟬抱枝”，抖音主播說這是“一鳴驚人”，這個狀態(tài)我已經(jīng)沒有了，但樂于接受這種文化。當(dāng)然，夏蟬的人文蘊意不僅僅如此，銜蟬，蟬噪，蟬蛻，蟬冠，玄蟬，蟬吟鶴唳，蟬不知雪，寒蟬仗馬……一只杯上的印花，讓我對中國的蟬文化有了一些知曉。如果都買一色的“蟬杯”，那豈不是天天“蟬噪”？妻子說，買一套形色相同的茶杯茶壺，顯得大氣整飭，我網(wǎng)購的茶杯不配套。我說妻子的“江湖觀”是要求千篇一律，千人一面，都要投對了買杯人的脾氣愛好，否則看了不順眼。這是便是江湖惡習(xí)。脾氣不相投，就棄而不用，容不得多樣性。江湖中人，最基本的態(tài)度就是要容得下和自己審美標(biāo)準(zhǔn)有些不同的人。我的這種審美，可能來自我教學(xué)的影響吧，一個班級，五六十學(xué)生，個性各異，教師的任務(wù)不是將他們打造成一個模式，而是引導(dǎo)培養(yǎng)他們的個性，教育的責(zé)任就在于修養(yǎng)他們的性格，締造他們的品格。一個教師，必須是能夠欣賞不同性格的學(xué)生，而不是讓學(xué)生變成和教師一樣性格的人。尊重個性的意義，特別巨大，一個好的江湖，一定是各色的人等都有，個性或許就像我拼來的茶杯，都可以裝茶水，但我們發(fā)生的審美卻不同。
　　 妻妥協(xié)了，說你的江湖你做主。這話是仿詞“我的地盤我做主”而來，做主是對的，關(guān)鍵是以怎樣的態(tài)度做主，確立怎樣的江湖文化。
　　 把家中從前購置的茶葉罐拿出來，并無不配套的感覺，倒是顯得生動起來。青花瓷的，琺瑯彩的，無花無色的；大肚如如來佛的，苗條得如修竹一截的，敦敦實實宜興紫砂如盛物器皿的，好不精彩，似乎茶葉罐早就候著加入桌上江湖。我將日照綠、嶗山綠、龍井、安溪鐵觀音、正山小種、大紅袍、鳳凰單叢……分裝不同的茶葉罐，天下的茶，不勝數(shù)，可能每日一茶也難嘗遍。那些不見經(jīng)傳的名氣很小的茶也入我的眼，銀針，鷓鴣茶，也收入罐中。在我的眼中，這些罐罐就像是智囊團，每罐裝著不一樣的茶品和味道。它們是我桌上江湖的重要角色，人在江湖，口味就不能偏狹，挑三揀四不好，不能拒絕每一種味道。
　　 就拿出自海南五指山的鷓鴣茶來說吧，一股中藥味沁入鼻腔口腔，真是去俗，藥香異常。我喜歡在品茶時，想想每種茶的由來。鷓鴣茶，其出身屬野生，不用火工加工，只取自然茶樹之味。據(jù)說，是五指山一農(nóng)夫翻山越嶺尋得這一味藥材，來救治他從野外撿來的一只鷓鴣鳥，于是得名。確切地說，鷓鴣茶還真入不了“茶系”，也未收入陸羽的《茶經(jīng)》。集茶也如集郵，越是稀有，越是名貴。我的茶桌江湖，有了這味茶，就像遇到一位異人，其味特殊，相比更有養(yǎng)生功用。一個江湖，苛求人的身份出身，便有了高貴和卑微之分，裂痕就出現(xiàn)了。這還真的能考驗出“江湖老大”的水平和氣度。當(dāng)我想改改口味，唯有這份鷓鴣茶給我的口感特別，甚愛。
　　 這讓我想到電影《捉妖記》里的一個小人物，他叫宋天蔭，他和捉妖天師霍小嵐偶遇，與小妖王胡巴結(jié)下緣分，共同踏上對付妖物的旅程，最后卻破獲了雇傭天師捉妖的葛千戶。這是三個人的江湖，如果排斥沒有名分的小人物，劇情可能就沒有了看點。想到這個小人物，我與這鷓鴣茶聯(lián)系在一起，那些稱得上茶的可能只是解渴，也有雅趣，而鷓鴣茶卻有藥用效果。江湖之大，可以藏污納垢，但也出英雄。
　　 江湖藏著能人，茶葉蓄著不同的茶味。給每一種茶一個罐罐，這才是構(gòu)成味道十足的江湖。
　　
　　 四
　　 江湖有道，這次我購買了“茶道六君子”，茶筒，茶匙，茶漏，茶則，茶夾，茶針。“六君子”指的是進行茶藝活動的六種工具。據(jù)說，這“六君子”的材質(zhì)多為竹木，竹與梅蘭菊合為“花中四君子”，于是也稱這六種工具為“六君子”。我覺得這個說法還是牽強了。六種茶藝之具，有君子之風(fēng)，從不敗茶味，參與茶道，卻在茶道之外。就像觀棋不語真君子，當(dāng)茶湯入口，六君子默默地站在茶筒里，靜默無語。在茶的江湖里，最無用的是“六君子”，人們卻還是給了最美的名分。
　　 圍繞著茶桌江湖，我特別購置了“茶玩”，也帶給我一點啟發(fā)。一顆袖珍式的綠玉白菜和一頭豬拼搭于一起的造型。我弄明白了，這是一種民俗文化，將溫?zé)岬牟杷螢r在上面，馬上變色，嫩綠的白菜葉，青嫩養(yǎng)眼；白菜幫則瞬變白色，純凈如羊脂玉。那頭豬，則從黑色變成了金色。于是，這白菜成“百財”，黑豬成“金豬（珠）”，這是一種財富觀，帶給我們一個好心情而已。大人們也有玩趣，便有了把玩的東西，我稱這個玩法是“滴玩”，滴水而有趣，可眼觀而玩。如果江湖無趣，有誰還喜歡進入江湖的？一個好的江湖，一定是會制造出情趣的，否則就死氣沉沉，令人厭倦了。當(dāng)然，一個人的江湖，在于這個人是不是一個有趣的人，如果趣味寡淡，即使自稱江湖，也無江湖的意義。
　　 “滴玩”，是我臆造的一個新詞，由“把玩”而來。一滴開水，一柱溫水，茶玩立刻變色，溫度降低，恢復(fù)原色。江湖，需要熱情，一股熱情可以煥發(fā)出精彩。看似平常物件，一旦給它一個條件，就有不一樣的表現(xiàn)了。江湖中人何嘗不是如此，江湖沒有溫度，有誰還喜歡處于其間呢。瀝一滴水，便出氣象；釋放一絲溫暖，通體膨脹。沒有溫度，江湖永遠(yuǎn)不會有繽紛璀璨的色彩。一個人的江湖，不應(yīng)該只是自我陶醉，而應(yīng)該從中感悟江湖之道。于是，才敢稱自己是江湖中人。
　　 我曾怪茶淡無味，想以此提醒自己，托盤畫竹，六君子為竹，借此聞得竹子細(xì)細(xì)香，將一壺淡茶，喝出味道，哪怕就是等同一杯白水，也要心中聞香。作為江湖中人，要有李白的嗅覺能耐，“至今三載聞余香”，人與人相處，常因無味而疏遠(yuǎn)，江湖并非完全靠義氣相聚，脾氣相投，要有樂聞人香的能力，不然靠什么不離不棄呢。
　　 我特別喜歡作家白落梅的一段話?！皩⒁槐K茶，喝到無味；將一首歌，聽到無韻；將一本書，讀到無字；將一個人，愛到無心”。這才是真的人生，不濃，淡泊，才是至味臻境。是啊，身處江湖，尤其是一個人的江湖，用不著很長時間，可能就厭倦了，逃離一個江湖，還會選擇一個江湖，起初覺得新鮮，過不了很久，還是覺得乏味，輾轉(zhuǎn)于江湖，站不穩(wěn)腳跟，那就不是江湖中人，而是一個流浪者，少了歸宿感，更會惶恐不安。
　　 我愛我的桌上江湖，并非因為最近置辦更新了茶具，值得炫耀，而是又得桌上江湖新趣。
　　 面對孤獨癥者日漸增多，我建議自建桌上江湖，于是我們就是江湖中人了，起碼就有了熱鬧。不必忍耐孤獨，在江湖里，孤獨是沒有位置的。
　　
　　 2025年3月6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江山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