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韻】時光里那場雪(散文)
2025年3月5日,一場久違的大雪猛然而至,天地間茫茫一片。我站在窗前,忽然另一場大雪撲面而來。
那年的大雪下得綿密,天地間似乎懸著無數(shù)銀針。
沉睡的村莊在棉被下均勻呼吸,北風(fēng)在屋檐下盤桓整夜,將最后的枯葉也卷進瓦縫。我摸黑穿衣時,灶間傳來柴火噼啪聲,母親佝僂的剪影在土墻上搖晃,像株被積雪壓彎的老柳樹。吃完飯,推門的剎那,老榆木門閂發(fā)出枯枝折斷的脆響,門縫里瀉入的藍白色雪光驚醒了梁上燕巢。昨夜囤積的雪墻轟然傾頹,雪粒子簌簌滾過門檻,在青磚地上撞出細(xì)碎的銀星。
伴隨著老榆木門裂帛般的清響,雪光如潮水一般漫進低矮的土屋。
母親攥著我的書包帶又松開,指節(jié)上凍瘡裂口滲出細(xì)小的血珠,在黎明前的幽藍里凝成紫葡萄似的痂。她忽然轉(zhuǎn)身從灶膛掏出個粗布包,燙手的饅頭隔著棉絮傳來心跳般的震顫。
“跟著烏鴉腳印走?!彼盐彝噬募t圍巾又繞緊兩圈,絨絮間抖落的陳年陽光簌簌落在雪地上。
天地定格在毛玻璃般的晨光里。籬笆化作珊瑚礁沉在雪海底部,井臺隆起成瑩白的蒙古包,晾衣繩懸著冰葡萄串似的霜掛。我的布棉鞋剛探出院落,便在齊膝深的雪窩里印出個月牙形的窟窿,驚起三兩只烏鴉,撲棱棱震落楊樹梢頭的雪霰,紛紛揚揚落進灶房未熄的余燼中。
太陽還未蘇醒,一望無際的田野泛著青灰的冷光。我像一枚墨點游弋在無邊宣紙上,每一步都踩碎凝固的寂靜。書包帶勒進肩胛骨,咸菜包在腰間晃蕩,隔著棉褲仍能感受到凍成石塊的饅頭,那些細(xì)密的冰裂紋正在衣襟下悄然生長。村口老槐樹在雪幕中漸次隱沒,我數(shù)到第七次回頭時,仍見母親立在磨盤旁,褪色頭巾像半面殘破的旗,在呼嘯的北風(fēng)里固執(zhí)地招展。
雪粒子撞在臉上如碎玉飛濺。書包里的咸菜瓶與鐵皮鉛筆盒相互叩擊,奏出清冷的行軍曲。忽然有晶亮的弧光劃過眼角——咸菜瓶表面的冰層正在析出虹彩,像物理實驗室里三棱鏡剖開的光譜。井臺邊的冰凌足有嬰孩手臂長,倒垂著刺破凝固的晨霧。我的布棉鞋剛陷進雪窩,便驚起竹籬下打盹的麻雀,撲簌簌振翅聲驚落了白楊樹梢的雪冠。
天地在鉛灰色云層下展平褶皺,枯草莖從雪被里探出焦黃指尖,在風(fēng)中劃出無人識別的密語。前方雪原上,烏鴉的爪印串成斷續(xù)的虛線,指向蒸汽氤氳的鐵路線。膠鞋里的冰碴隨步伐咯吱作響,每一步都在喚醒凍土下沉睡的草根。
雪層在膝蓋處簌簌碎裂,冰粒鉆進膠鞋豁口,化成刺骨的銀針。睫毛早已結(jié)滿霜花,每次眨眼都似掀起水晶簾幕。忽然有白汽從地平線漫溢,在零下二十度的空氣里舒展成透明水袖。那是勝利油田的的鍋爐房,巨大的蒸汽如遠古巨獸吐息,裹挾著煤灰與鐵銹的味道撲面而來。
我在蒸汽云團中駐足。發(fā)梢的冰棱開始消融,順著脖頸滑進衣領(lǐng),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人眼眶發(fā)酸。透過朦朧水霧,望見遠方縣二中教學(xué)樓的輪廓正隨蒸汽微微晃動,大紅色磚墻竟泛出暈染著舊書頁的暖黃,樓房與平房都化作攤開的詞典,瓦當(dāng)上的積雪恰似未干的墨跡。
蒸汽云霧漫過田壟時,睫毛上的冰晶開始消融。勝利油田鍋爐房的轟鳴裹著煤灰氣息,將霜花融成細(xì)流滑入衣領(lǐng)?;秀遍g又看見母親往灶膛添煤的身影,鐵鏟和鐵筷子撥動的火星濺落在冷硬的地面上上,好像能夠化作二十里外仍能感知的溫?zé)帷?br />
窗外大雪紛飛,寒氣正往骨頭縫里鉆時,宿舍的鐵門突然撞進一團白霧。老師用鍋蓋蓋住一個搪瓷面盆,兩頰凍瘡紅得發(fā)亮,盆沿溢出的面湯在盆邊結(jié)成冰琉璃。高一年級集體大宿舍的三十多雙眼睛跟著那盆晃動的熱氣抬起,像向日葵集體轉(zhuǎn)向突然出現(xiàn)的太陽。
“接好!”老楊樹皮般的手掌擦過盆邊,抓過缺口搪瓷勺的動作卻格外輕巧。凝脂般的面湯裹熱乎乎的面條,墜入我們高舉的搪瓷缸子里時仍在翻滾。她的鏡片蒙著厚厚的水汽,卻精準(zhǔn)蓋住干癟癟的腌蘿卜。
前排突然爆開帶著蒜味的笑——原來室長的飯缸蓋接住了老師滑落的圍巾流蘇,那截灰撲撲的毛線正在面湯里舒展成水母。白熾燈下,三十多柱熱氣升騰糾纏,在結(jié)霜的玻璃窗上繪出模糊的春天。
蒸汽倏然消散,寒風(fēng)重新咬住耳垂。摸出包里的咸菜瓶子表層冰晶在陽光下析出七彩光暈,像極了物理老師講過的棱鏡分光。書包帶勒出的紅痕還在灼痛,卻莫名想起那日,母親往爐膛添煤時濺起的星火,也是這樣滾燙的印記。
十里的雪路在身后收卷,前方樓宇的玻璃窗正將晨光折成無數(shù)金箭。又有新的蒸汽從地底涌出,這次是從翻開的課本里升騰的,帶著油墨香的云霧。我加快腳步,任憑雪粒灌進鞋幫——那些在嚴(yán)寒中結(jié)晶的知識,終究會融成滋養(yǎng)春天的溪流。
天還在落雪,烏鴉腳印已被新雪抹平。我默默回望,似乎看到了村口那株老槐樹。樹皮皴裂的紋路里,總凝著未化的雪粒,就像母親圍巾上結(jié)的霜花。雪片簌簌落進她灰白的發(fā)髻,那抹褪色頭巾仍在暮雪中飄動,母親肩頭的積雪堆成小小的山丘。我包里凍成冰坨的饅頭,裂紋里滲出的熱氣呵化了睫毛上的白霜。灶火重新舔舐水壺底部時,母親從懷里掏出用體溫暖著的紅薯?;鸸庠谒劢堑臏羡掷锪魈剩瑢⑹畮啄昶诖臍q月熬成糖稀,滴落在我的手心上結(jié)出琥珀色的繭。
如今,母親早已離我而去,恩師也早退休常住北京。窗外的雪還在下,我想告訴母親居民樓里暖氣很足,咸菜成了生活中的調(diào)味品,頓頓飯都是熱乎乎的饅頭,但是總?cè)绷四墙z麥秸燃燒的焦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