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當指針指向午夜十二點時，林海準時發(fā)動了車，公交車滿載乘客從終點站，不斷駛向另一個終點站。在這兩個終點站之間，彎彎繞繞，一共要?？慷藗€站頭，林海在十七路末班車上，已經(jīng)做了多年，早已熟悉了這條線路。
　　 公交車一站站地?？?。由于是末班車，除了終點站外，下車的人很多，很少有上車的，所以，每當乘客下車后，林海就迅速關(guān)起車門，隨后又往下一站駛?cè)?。然而，今天有些意外，當他在“牛欄山”站下完乘客，正欲關(guān)門時，車外忽然響起一個女孩的叫喊聲：
　　 “師傅，請等一下……”
　　 林海忙剎住了車。他從右側(cè)的反光鏡中，看見一個著工作服的女孩，提著一個布包朝這兒急匆匆奔來。他有些納悶，心想，這牛欄山站，平時沒有人上車，今天怎么有人了？納悶歸納悶，但他還是打開了門，等待那女孩上車。
　　 女孩很快上了車，“啪嗒”一聲，往投幣箱里投了塊硬幣后，往車廂后面走去。林?；仡^瞥了女孩一眼，又發(fā)動了汽車。
　　 隨著車站的逐漸減少，車上的乘客也越來越少，在最后第三站時，車廂里僅剩下從“牛欄山”站上來的那位女孩，此時，她臉靠在前面的椅背上，似乎打著瞌睡。
　　 林海生怕她過站，問：“小姑娘，你到哪兒下車？”
　　 “永和村。”女孩說。
　　 “下一站就是，別忘了??？”
　　 “謝謝師傅，我知道。”
　　 永和村，是末班車的最后第二站，平時沒人下車，今天這位女孩要在永和村站下車，讓林海有些意外，他還是頭一次看見這位女孩，便隨口問：“小姑娘，這么晚回家，你不害怕嗎？”
　　 “不害怕?！迸⒒卮?。
　　 “你是不是第一次乘末班車？”
　　 “是?！?br />　　 當林海再次回頭時，發(fā)現(xiàn)女孩已經(jīng)抬起頭，正朝前面望著。他瞅了她一眼，心里突然格登了一下，因為這位女孩太像他女兒了，而他的女兒娜娜因患重病，早已不在人世。于是，他踩了下剎車，愣愣地看著女孩，問：“小姑娘，你叫啥？”
　　 “師傅，您問這干嗎？”女孩有些戒備。
　　 “沒啥，隨便一問，你不想說也沒關(guān)系。”
　　 “嗯……我叫李芳。”女孩輕輕道。
　　 “噢，我姓林，雙木林?！绷趾Ｎ⑽⒁恍?。
　　 若不是后面汽車喇叭的催促，林海還想多問一下，只得啟動汽車。
　　 永和村很快到了，林海照例打開車門，等待女孩下車，可他等了幾秒，卻沒見有任何動靜?；仡^一望，只見女孩仍坐在椅子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他不解地問：“永和村到了，你怎么不下車？”
　　 “林師傅，我想跟您商量一件事情，不知道行不行？“李芳怯怯道。
　　 “啥事情？”林海問。
　　 “我想，能不能以后在牛欄山站，多停個一分鐘？”
　　 林海愣了一愣，盯了女孩一眼，問：“啥，你說啥？”
　　 “我說，能不能以后在牛欄山站，多停一分鐘？”
　　 “多停一分鐘？”林海啞然失笑，說，“別說停一分鐘，就是多停幾秒也不行?！?br />　　 “不行嗎？”
　　 “不行。我知道你是怕趕不上這趟車，但你完全可以騎電瓶車呀！”
　　 “電瓶車，買一輛也要好多錢，再說，公司不讓充電?！崩罘贾嶂?br />　　 林海想想也對，因為從這兒到女孩下車的地方，至少要十五公里，如果騎電瓶車，單趟也許沒問題，但如果不補充電源，回家肯定不行。可他此時，又想不出其他辦法，只能朝李芳搖搖頭，表示無能為力。
　　 李芳見狀，只好下了車。
　　 雖然已經(jīng)婉拒，但林海心里還在想著這件事。他瞅著車外那女孩，在人馬路上孤單地走著，心里突然想起了啥，忙朝窗外喊了一聲：“哎，小姑娘，你等一下?！?br />　　 李芳聽見喊聲，回頭瞅了一眼：“是叫我嗎？”
　　 “是，你上來一趟，我有話問你。”林海招了下手。
　　 于是，李芳又上了車。
　　 “你為啥要我多停一分鐘？”林海問。
　　 “因為我下班后，趕到車站，時間恐怕來不及?！崩罘冀忉?。
　　 “啥，你在上班？我看你最多也就是個初中生哎！”林海驚訝。
　　 “我是高中生，明年就要參加高考了?！崩罘颊f。
　　 “那你為啥還要上班呢？”林海不解。
　　 李芳咬著嘴唇，簡單地將原因說了一下。
　　 原來，李芳是利用每天晚上六點至十一點這段時間，到一家名叫“華升”的電子公司打工，每天一百塊錢。她之所以打工，是因為家庭原因，她一家五口人，奶奶在家?guī)椭赣H干農(nóng)活，父親原本在外地一工地上干活，后因得了肺癌。父親在治療了兩年后，還是撒手而去，卻欠下了一大筆醫(yī)藥費。后來鎮(zhèn)政府得知這情況后，不僅幫助家解決了大部分醫(yī)藥費，而且給她母親介紹了一份綠化公司工作。雖然有了點收入，但家庭還是很困難，為了減輕母親的壓力，也是為了給自己預備大學學費，她便萌發(fā)了打工的念頭。
　　 林海聽后感慨不已，真沒想到眼前這位女孩會這么懂事？他開始喜歡起這位女孩來。他用關(guān)切的眼光看著她，問：“你將業(yè)余時間都用在了打工上，會不會影響學習和高考？”
　　 “不會的?，F(xiàn)在學校下午基本上沒啥課，半天時間做功課足夠了。”李芳說。
　　 “既然這樣，我就等你一分鐘。不過，你上車后要保持沉默，無論乘客怎樣發(fā)牢騷說怪話，你都得忍著?！绷趾ｊP(guān)照。
　　 “那是肯定的，您這么照顧我，我怎能給您添麻煩？”李芳感激地朝林海鞠了個躬，然后下了車。
　　
　　 二
　　 開末班車是毫無創(chuàng)意的，林海只要照葫蘆畫瓢，按線路一路開下去就行，但現(xiàn)在自從答應李芳后，他得想辦法消耗掉這一分鐘。別看這一分鐘，在時間里是非常短暫的，完全可以忽略不計，但如果用在工作上，那是一點馬虎不得。因為末班車有嚴格的發(fā)車和停站時間，既不能提前也不能延后，否則會遭乘客投訴。而一旦遭投訴，輕者扣獎金，重者連飯碗都保不住，林海深知其中的利害。怎么辦呢？他考慮再三有了個主意：要不出站后故意放慢車速？這樣慢騰騰地開一陣，既不會引起乘客的注意，在到達牛欄山這站時，李芳也能及時上車。
　　 就這樣，林海暗自得意，自以為不用吹灰之力，就解決了李芳的問題?？蓻]想到，此辦法僅用了三天，就失靈了。
　　 那天，末班車出站沒多時，車廂里突然響起一個男子的叫喊：“喂，司機，你是怎么開車的？為啥開得這么慢？”
　　 林海忙將事先想好的理由拋了出來，說：“對不起，路況不好，車速提不起來。”
　　 “你瞎說，我白天還從這兒經(jīng)過，路還是好好的，怎么到了你嘴里就不好了？”男子指責。
　　 林海頓時不悅：“照你這么說，我是成心的啰？”
　　 “成心不成心，你自己知道?！?br />　　 林海開慣了末班車，對乘客這種牢騷話早已麻木，所以他不再理睬，自顧開著車，但車速不得不提了上來，可由于這一提速，他差點沒等到李芳。事后他想：這辦法不能多用，因為乘客不是傻瓜，多用就會出紕漏。于是他又想了個辦法：在?？磕骋粋€站頭后，故意下車到車轱轆處，搗鼓一陣，讓乘客們自以為是車有毛病。這辦法果然有效，實施后，乘客們根本挑不出毛病，他也順理成章地達到了目的。
　　 然而，再好的辦法，也只能用一時，用久了必然會露出破綻。這不，就在林海暗自得意沒幾天，車隊長王軍突然打電話找他，說有多名乘客投訴他，說他開末班車經(jīng)常搞些小動作，拖延時間，問他是怎么回事情？他竟然張口結(jié)舌，無法解釋。因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這些小伎倆，根本騙不過車隊長的眼睛，無論怎樣解釋，都是徒勞的。
　　 “老林，你開末班車這么多年，從未遭到投訴，現(xiàn)在怎么啦？是哪個關(guān)節(jié)出了問題？”有一次，王軍電話里問。
　　 “沒啥，主要是我開車時怕犯困，就有意找點事情做做?！绷趾Ｌ氯?。
　　 “如果你覺得開末班車太累，我可以考慮給換白班。”王軍說。
　　 “別，領(lǐng)導，我還是做夜班吧！我已經(jīng)習慣了?！绷趾＿B忙拒絕。
　　 “也行，不過，你這個月的質(zhì)量獎得扣罰了?！?br />　　 林海一聽，氣得摁掉了手機。雖說質(zhì)量獎不多，但被扣罰，心里總會不舒服，誰愿意被扣罰呢？為此，他開始有些動搖了，覺得這樣下去，確實不是事，為此，他決定將自己的難處，跟女孩挑明，希望她能諒解。于是，第二天開車時，等車廂里只剩下李芳一人時，他便將有人投訴的事情，跟女孩說了。
　　 聽話聽聲，鑼鼓聽音，李芳不愚鈍，頃刻明白了林海的意思，她平靜道：“沒事的，林師傅，已經(jīng)夠麻煩您了，真不好意思。”
　　 “那從明天起，你如果趕不上末班車，怎么辦呢？”林海關(guān)切地問。
　　 “不要緊，我會有辦法的?！崩罘颊f。
　　 “小姑娘，我多一句嘴，你為啥要跑到這么遠的地方打工？難道離你家附近沒有嗎？”林海又問。
　　 “沒有，我都找遍了。即使有，有的單位嫌我年齡小，有的單位上班時間不對，這家公司，還是鄰居給我介紹的?！崩罘颊f。
　　 “我覺得你還是以讀書考大學為重，打工掙錢不能強求?！绷趾Ｌ寡?。
　　 “我也不想打工，可家里實在沒錢，即便我明年考上了大學，學費也是個問題。再說，后年我妹妹也要考大學，怎么辦？”李芳憂愁道。
　　 “我主要是擔心你路上的安全，這么晚下班，萬一路上……”
　　 “沒事的，牛欄山路上下班的人不少?！?br />　　 女孩都這么說了，林海也不好再說啥，只能再次表示歉意。
　　
　　 三
　　 開公交車也分早中夜三班。林海原先一直是做早班的，但自從那年女兒患重病后，他不得不向車隊申請，做起了夜班。每天早上，他到醫(yī)院陪護女兒，晚上等妻子來醫(yī)院換班后，他才回家吃點便飯，稍作休息后，再去上班。女兒在與惡性腫瘤，頑強抗爭了三年后，還是不幸離開了人世。女兒走后，他原想恢復上早班的，卻又因女兒走后，妻子一直精神恍惚，為了照顧妻子，他不得不繼續(xù)做夜班。
　　 做夜班是最辛苦的，因為林海除了開十七路末班車外，還得開另一條線路的夜班車，一直要到凌晨五點才能下班。每次下班后，他從車隊取出電瓶車，行駛半個小時后，才能到家。妻子雖然身體欠佳，但林海每次下班回來，總能吃到為他準備的早點?？山裉煊行┮馔?，回到家后，他居然沒見著桌上的早點，妻子也沒出來。他有些詫異，忍不住朝房間喊了一聲，房間里卻沒有任何動靜。林海愣了一下，忙朝主臥室走了過去，可當他推開南臥室門，妻子居然不在里面。他又轉(zhuǎn)身來到北臥室，北臥室原先是女兒的房間，現(xiàn)在一直空關(guān)著。當他推開門一看，妻子竟趴在女兒床上一動不動。
　　 “秀英，你怎么了？”林海頓時有些緊張。
　　 妻子這才抬起頭來。林海見她一臉的憔悴，眼瞼浮腫，似乎一夜沒睡。
　　 “你哪兒不舒服了嗎？”他關(guān)切地問。
　　 “我想娜娜了?！毙阌⒊槠饋怼?br />　　 林海心里猛然一沉，伸手將妻子抱起來，一邊輕輕地拍著她的后背，一邊不住地嘆息著。過了好一會兒，他才松開妻子，柔聲地說：“娜娜已經(jīng)走了快兩年了，人死不能復活，再怎么想也不能讓她回來。你應該節(jié)哀順變，該吃的要吃，該享受的要享受，這才對得起娜娜。”
　　 “我做不到，我沒辦法不想她?！毙阌I流滿面。
　　 “你如果做不到，你身體就會垮掉，難道娜娜希望你這樣嗎？”林海說。
　　 秀英抽泣了一會兒才止住，默默地朝廚房走去。
　　 “你干什么去？”林海問。
　　 “給你弄吃的?！毙阌⒒卮稹?br />　　 “先別忙，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情?！绷趾Ｕf。
　　 “啥事情？”
　　 “娜娜那件紫色呢大衣還在嗎？”
　　 “在，我打算娜娜忌日的那天燒給她?！?br />　　 “如果娜娜真能收到，倒也寬了我們的心，可這僅僅是一種形式。”林海朝妻子看著。
　　 “你啥意思？”秀英怔怔地問。
　　 “全新的大衣，娜娜一天都沒穿過，燒了多可惜，我想把它送給需要的人。”林海說。
　　 “送給誰？”
　　 “是這樣，我乘客里有一個女孩，是個高中生，很乖巧，也很懂事，可她家里特別困難。我見她衣服穿得很單薄，想將娜娜的這件大衣送給她?！绷趾＝忉尅?br />　　 “人家能不能穿呢？”秀英問。
　　 “能，個子跟娜娜差不多高，哦，對了，她長得也很像娜娜?！?br />　　 “是嗎？還有這種事情？難道娜娜轉(zhuǎn)世了？”秀英眼睛一亮。
　　 “但愿能這樣?！绷趾@息道。
　　 秀英沒再多問，立刻在衣柜里翻找起呢大衣來。
　　 第二天上班，林海將這件呢大衣帶到了車上，就等李芳出現(xiàn)。然而，他等了三天也沒見著女孩。他有些納悶：難道小女孩不乘末班車了？可再細想，猛然醒悟：哎呀，自己不是跟人家訴過苦了嗎？她怎么會再來找你的麻煩？他捶著腦門，感到自己考慮不周，但木已成舟，也只能這樣了。他嘆息一聲，無奈地將大衣放在了駕駛室的座椅底下。
　　 然而，就在林海逐漸將這件事情遺忘時，李芳突然又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那天晚上，林海將車開出沒多久，就發(fā)現(xiàn)途經(jīng)的主干道，被好幾塊黃色鐵馬攔了起來，并附貼著一張告示，原來這里有一處路面發(fā)生了塌方，需要施工，所有車輛必須繞道行駛。沒辦法，他也只能將車，從在主干道右拐到達輝路，再從達輝路開到牛欄山路，接著從牛欄山路拐到主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