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游蕩的亡魂(中篇小說)
一
黑暗。
陌生而又不是完全陌生。
濃重而又并非完全純粹。
不是在正常的時間醒來,也不是在熟悉的地方醒來。
臥室的門完全打開著,另一頭通向陽臺的移門開了一條縫,陽臺的窗簾并沒有完全拉起來。
兩頭都有涌入的微弱光線,光線稀釋了黑暗。
一個昏暗中帶著點稀薄亮光的房間。
頭頂是天花板一側(cè)的邊緣。左側(cè)是墻,電視機就掛在墻上伸手可及的高度。右側(cè)好像就是床尾,也是伸手可及。
現(xiàn)在的躺身之處顯然就是床尾與墻壁之間這塊狹窄的空間。
怎么會躺在這個地方?
記憶一片混亂,根本搞不清眼前的狀況是怎么回事。
是之前喝醉酒了嗎?
腦袋空空的,但怎么都想不起來之前出去和誰一起喝過酒,好像自己一個人呆在家里也沒有喝過酒。
顯然之前應(yīng)該沒有過這樣的事情,身體并沒有那種被酒精支配的感覺。
那為什么會躺在這樣一個地方?
身體還是繼續(xù)躺著,身體還懶得動起來。
眼睛倒是開始四下掃視,眼睛已經(jīng)漸漸習(xí)慣了黑暗。
黑暗于是又一點點變得稀薄。
現(xiàn)在完全可以確信是躺在臥室中了,朦朧中房間內(nèi)的一切陳設(shè)都是再熟悉不過的。
再次掃視躺身之處的周圍,顯然沒有弄錯,的確是躺在床尾與墻壁之間這塊狹窄的區(qū)域。
還是想不起來怎么會莫名其妙躺在這個地方。
身體還是不想動,躺在那里繼續(xù)跟記憶較著勁。
好像沒有想起點什么來的話就不肯起來一樣。
后來終于有一點點想起來了,記憶像是這慢慢褪淡的黑暗一樣,記憶一點點恢復(fù)著。
下午有一段時間胸口開始明顯痛了起來。
其實這幾天胸口一直都偶爾會隱隱作痛一會,但并不嚴重,一天當(dāng)中也就是偶然感覺到那么一兩次而已。
完全能夠承受,甚至根本不需要承受。
忙著事情的時候或者想著事情的時候就基本不會感覺到這種不明顯的疼痛。
但今天午飯后沒多久這原本一直不明顯的疼痛突然變得兇猛起來,這疼痛一直持續(xù),不斷加劇,似乎沒有緩和的跡象。
后來就到臥室的床上躺了下來。
以前偶爾也有過這種情況,疼痛持續(xù)著短時間內(nèi)不肯緩和。
但往往睡上一覺或者在床上躺上一會,疼痛就會慢慢緩解。
記憶開始變得越來變清晰。
這次在床上躺了很長時間還是沒有任何的睡意。
疼痛一直在持續(xù),在加劇,變得越來越折磨人。
感覺自己的心臟像是被人攥在手里惡作劇一般在不停擠捏,一陣陣緊縮著痛。
在床上翻來覆去,換著各種各樣的姿勢,以為總有一種姿勢能讓疼痛得到些許的緩解。
很快就發(fā)現(xiàn)這根本無濟于事,疼痛慢慢成了身體里唯一的東西,成了腦子里唯一的東西。
終于無法忍受,從床上起來,以為坐上一會就會好些。
依然無濟于事,很快就覺得似乎連坐都坐不住了。
開始覺得全身一陣陣發(fā)冷,身體在不停顫抖,牙齒也在一次次地咬緊。
于是又嘗試著躺下。
片刻之后又再次坐起來,沒坐多久后又再次躺下。
后來還試著沿著床沿在房間里來回走動,好像總覺得有一種姿勢能緩解眼前這煩人的疼痛一樣。
一會躺床上,一會坐床上,一會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來來回回地作著徒勞的折騰。
疼痛沒有減輕,疼痛反而還在加劇。
終于意識到事態(tài)嚴重。
終于決定向人求救。
最后一次從床上坐起來之前還在思考著應(yīng)該先給誰打電話。
是打給W,還是直接打給醫(yī)院?
從床上下來的時候已經(jīng)決定直接打給醫(yī)院了。打給W純粹是在浪費時間,她又能幫上什么忙呢?就算她能趕過來,趕過來后她唯一能做的肯定也是給醫(yī)院打電話,除此之外她根本做不了什么。
而且這疼痛如此迅猛,早點去醫(yī)院至少也能少受一會折磨。
手機放在隔壁的書房,要打電話只能走到隔壁的書房去。
最后的記憶是下床準備走去隔壁的書房,但沒走幾步后那疼痛突然間加劇,像決堤的水,像繃斷的弦。
好像只是才剛剛走到門邊,突然間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體像是完全失去了動力。
手扶著旁邊的墻靠在那里,試圖得到片刻的喘息。
然后就是一陣天旋地轉(zhuǎn),眼前跟著模糊起來。
在劇痛中身體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繃斷了,永遠地繃斷了。
眼前變得一片漆黑,再也看不到東西。
眩暈中身體似乎在一點點向下滑,像是掉入無底的深淵。
現(xiàn)在是終于清醒過來了。
現(xiàn)在似乎已經(jīng)感覺不到疼痛了。
試著深深地吸了幾口氣。
試著大口大口地呼著氣。
一切看起來都毫無異樣,身體似乎又完全恢復(fù)到正常狀態(tài)了。
身體一下又有了如釋重負的輕松感。
慶幸那兇猛的疼痛終于消失,慶幸自己終于又好端端的了。
顯然自己那時候是暈倒了,就暈倒在現(xiàn)在的這個位置。
再次掃視四周。
黑暗似乎又稀釋了一些,房間內(nèi)的一切完全清晰可辨了。
看樣子是暈過去了不少的時間,外面的天都黑了。
記得自己當(dāng)時來臥室躺到床上的時候連兩點都不到,而現(xiàn)在居然已經(jīng)天黑了。
周遭充斥著各種各樣熟悉的聲響。
遠處高架上車輛來往的聲音,近處小區(qū)里車輛來往的聲音,隱隱約約,時有時無。
小孩的嘻鬧聲,零星的狗叫聲,此起彼伏的蟲鳴聲。
偶爾有樓道門打開關(guān)上的聲音,有人上下樓梯的聲音。
雖然已是天黑,但似乎并不太晚。
不知道現(xiàn)在幾點了?
這個房間早就沒有掛鐘之類任何能指示時間的東西了,自從十多年前搬去那邊的新房子后這里就基本上被搬空了。
能準確知道時間的東西只有那臺筆記本電腦和那個手機。
這兩樣?xùn)|西都不在這里,它們都在隔壁書房的桌子上。
感覺身體已無大礙,意識似乎也已完全清醒。
是該起來了,這樣一直躺著也不是辦法。
起來的時候感覺身體輕飄飄的,好像從來沒有過這樣輕盈的感覺,但并沒有去細想這種感覺是不是有什么異樣的地方。
從臥室出來后掃了一眼昏暗的客廳,腦子里還在想著等一會弄點什么吃的填飽肚子,畢竟看上去天色已經(jīng)不早,晚飯總要吃的。
書房比臥室要亮不少。書房的窗簾沒拉上,對面那幢樓有幾戶人家亮著燈。光線通過窗戶漫射進來,但因為隔著不小的距離,那光線顯然不足以照亮一切。
所以還是要開燈,不開燈還是太暗了。
心不在焉伸過去的手第一次沒有摸到燈的開關(guān)時并不以為意,心里顯然還是沒有察覺到任何的異樣。
當(dāng)再三摸索后昏暗中看到開關(guān)就在那里而自己的手也確實準確無誤地觸碰到了開關(guān)所在的位置卻還是沒有辦法按下去把燈打開的時候,那手下意識地抽了回來。
見鬼,這是怎么回事?
猶疑間手再次不甘心地伸過去重復(fù)著先前已經(jīng)重復(fù)過的動作。
還是同樣的情況,像是被施了魔法一般,手根本觸碰不了開關(guān),就更別說是把它打開了。
那只手完全不可置信地在那里努力觸碰著,然后終于像是受到了驚嚇一般再次抽回。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終于放棄繼續(xù)嘗試后開始掃視房間,在不可置信的猶疑中走到那張書桌旁。光線昏暗,但還是能清清楚楚看到桌子上的東西。
筆記本電腦因為長時間沒動早已自動熄屏,手機就一動不動地放在一旁。
下意識地伸手去拿桌上的手機,但卻同樣根本拿不起來。
無比的震驚中發(fā)現(xiàn)那伸出去的手其實根本就看不見,手完全像是一種透明的存在。
終于明白過來,再明顯不過的事實就擺在眼前——并不是房子里的這些東西出了問題,而是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
顯然身體已經(jīng)不存在,或者說已經(jīng)變成了透明的存在,所以自然就對眼前的一切實物施加不了任何的作用。
更強烈的震驚中低頭看自己,卻發(fā)現(xiàn)看上去什么都沒有。手也好,腿也好,身體的其它部位也好,明明就在所在的位置,但卻并不存在。
自己的整個身體看上去就是一種透明的存在。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單單是震驚了,震驚變成了恐懼。
我這是怎么了?
腦子快速運轉(zhuǎn)起來,想像著各種可能。
首先想到的當(dāng)然是眼前的這一切會不會是在做夢。
但憑著經(jīng)驗感覺這顯然不太可能,做夢的話是不可能會有如此清醒的自我意識的。
接下去的各種驗證很快也證明此刻完全是清醒的。
緊接著一個恐怖卻又完全合理的想法自然就浮現(xiàn)上來。
會不會是死了?
想起來暈倒前那痛苦的經(jīng)歷,這種想法就更加變得可信起來。
下意識地轉(zhuǎn)身走出書房,才剛剛走到旁邊臥室的門口,這種可怕的想法就完全得到了證實。
明明剛才自己起來的地方,就是床尾與墻壁之間的那塊區(qū)域,昏暗之中還是能清楚地看到有一個身體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
除了自己,那怎么可能會是別人呢?
巨大的悲痛夾雜著恐懼突襲而至。
原來真的是死了,就這樣毫無預(yù)兆地突然就死了。
站在臥室的進門處,視線像是被磁石吸住了一樣一直盯著地上那個一動不動的身體。
腦子亂作一團,根本就沒有了思考的能力。
悲痛、震驚、恐懼混雜在一起,如潮水一般把意識席卷進黑暗的深淵。
稍稍鎮(zhèn)定下來已是很長時間以后的事情了。
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坐在客廳那把破舊的沙發(fā)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在這個地方坐了多久。
一次次徒勞地窮盡著各種可能性,為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尋找一個可信的理由。
很快又一次次失望地排除各種可能性。
最終不得不接受自己已經(jīng)是個死人的事實,不得不承認這是顯而易見的事實。
但總是心有不甘。
怎么能這樣就死了呢,才五十多歲??!
如此的毫無征兆,如此的猝不及防。
雖然就算能再多活幾年,往后的人生估計也就是這么回事而已,不可能還會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東西,也不可能還會有什么令人驚喜的改變。
但至少也應(yīng)該給一點時間好有個準備啊,多多少少總還有些事情需要交待的,現(xiàn)在這種情況實在是來得太過于突然了。
哪怕是生一場大病,得個絕癥什么的,拖個一年半載甚至幾個月或者是幾天都可以,這樣至少讓人多少也可以有點心理準備。
現(xiàn)在這樣子真的是太過于突然了。
要是提早作些安排就好了,哪怕只是開玩笑一般的隨口說說。
但是這樣的年紀,沒病沒痛的,能有幾個人會早作打算去預(yù)謀這樣的身后之事呢?那是要被人看成笑話的。
思緒一片混亂,震驚還在持續(xù),顯然短時間內(nèi)是不可能冷靜下來的。
很快就想到了女兒,心里就不可避免地一陣陣痛起來。
女兒是唯一最親近的人了,女兒是唯一需要掛念的人了。
前幾年父母相繼過世后,除了女兒這個世界上就已經(jīng)沒有其他真正需要掛念的人了。
十六歲的年紀,根本就還是個小孩,現(xiàn)在卻要她經(jīng)歷這樣的痛苦,這會給她以后的人生蒙上多大的陰影??!
其他人都是無所謂的,雖然他們也會悲傷,但這畢竟只是一時之悲。對他們來說,這樣的事情能有多重要呢?只不過是失去了生活中的一個熟人而已,只不過是眾多熟人中的一個而已。過不了多久他們就不會當(dāng)回事了,最多也就偶爾感慨一下而已。
唯有女兒,這樣的事情可能會是她一生相伴的灰色印跡,會是她心頭揮之不去的一個暗點。
不知道這樣的經(jīng)歷會對女兒以后的人生造成多大的影響?
再也不可能看到女兒長大成人后的樣子了。
十八歲的時候會怎么樣,工作后會怎么樣,戀愛后會怎么樣,結(jié)婚生子后會怎么樣?
巨大的悲痛襲涌上來,沒有勇氣繼續(xù)想,但卻一直不由自主地去想。
像一道越箍越緊的咒,揮之不去,驅(qū)之不散。
從沙發(fā)上起來,開始在昏暗的房子里四下走動,只不過是想擺脫那痛苦的思緒而已。
住過十多年的房子,即使光線再暗也足以看清東西。
從這個房間走到那個房間,又從那個房間走到另外的地方,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
但臥室那里卻再也沒有進去過,自己的身體此刻正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一個已經(jīng)永遠不可能再動一下的身體。
現(xiàn)在應(yīng)該把這個身體叫作尸體了。
而自己現(xiàn)在的樣子,顯然就是常人所謂的鬼魂了。
一個鬼魂,居然還會對自己的身體心生恐懼!
也不知道究竟過去了多少時間,還是一直這樣來回走動著。
突然從書房那里傳來一陣聲音,那是手機的聲音。
心里下意識升騰起希望,但希望僅持續(xù)了幾秒鐘的時間。
很快就意識到那還在持續(xù)響著的手機聲只不過是自己設(shè)定的鬧鐘而已,每天晚上提醒自己上床睡覺的鬧鈴聲。
不把它關(guān)掉的話,這聲音會一直持續(xù)。差不多會持續(xù)長達一分鐘的時間,然后這聲音會暫時中斷。隔五分鐘之后這聲音又會繼續(xù)響起來,再次持續(xù)一分鐘左右的時間,如此往復(fù)好幾次這聲音才會徹底停止。
顯然還不習(xí)慣自己現(xiàn)在這種已死的狀態(tài),所以那鈴聲響起來的那一刻難免幻想這要是別人打進來的電話那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