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我在農(nóng)場讀書(小說) ——農(nóng)場舊事之一
題記:
說起勞改農(nóng)場這個話題,凡經(jīng)歷過20世紀60年代至20世紀末期,年歲較大的一些人們,就會為之色變。因為都知道,勞改農(nóng)場是改造場所,是專政機關(guān)。在社會上,在人們的眼中,那個地方就是另類的世界。
勞改農(nóng)場是刑罰執(zhí)行機關(guān),其存在和運作方式與社會一般規(guī)則是不同的。那么,農(nóng)場里的人是怎樣生活的?那里又是怎樣的另類世界?農(nóng)場外面的世界,社會上的人們對農(nóng)場存在著好奇和恐怖。然而,農(nóng)場也是人間的一個角落,也有著善、惡、美、丑的分辨,也一樣演義著人世間善、惡、美、丑的故事。
“在階級社會中,每一個人都在一定的階級地位中生活,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在講階級斗爭觀念社會的年代里,人們都有一定的階級地位的思想烙印。在社會生活中,人們相互交往,活動,處事,語言交流等等,都有階級地位,立場,思想定位的觀念。主導著人們相互之間的活動,并形成一定的規(guī)則,形成了社會習慣。而這種規(guī)則和習慣的思想意識觀念,在勞改農(nóng)場,則顯得更為嚴酷。等級觀念更為分明和嚴格。在勞改農(nóng)場這樣的環(huán)境里,那些被視為不同等次的專政對象的人們,他(她)們也像常人一樣的活著的嗎?也像常人一樣的有喜怒哀樂嗎?他(她)們也是人,當然和平常人一樣的有著喜怒哀樂。只是在那樣的環(huán)境里,所表現(xiàn)出來的喜怒哀樂,更是別有一番人間的甜苦和辛酸的滋味,更顯現(xiàn)人世間的愛和溫暖人性的珍貴。有那么一些尋常的人們,彰顯著人性的溫暖和關(guān)懷,閃現(xiàn)著人世間普世的光輝,呵護著這個角落里弱小的生命體和十分弱勢的人們。
有一個叫中中的少年,在人世間一路走著,隨長輩一起來到農(nóng)場。從少年到青年,那是苦難的歷程。然而在苦難的歷程中,就在農(nóng)場這種環(huán)境里,體悟到了人間別有一番滋味的心酸苦甜。是那么一些尋常的人,那么一些事,在過往中與之相遇,給予了中中雖是一小段一小段的人性關(guān)懷,但每一小段都永存心底,永覺溫暖。這些尋常人們的行動和發(fā)出來的音聲,是一路慈悲善良的歌。中中是在這種特殊的場所,特殊的環(huán)境里,活著走在人間的路上,流著淚一路走來的。
民諺:“天生一棵草,一顆露水養(yǎng)”,其實那一顆露水就是“天道”。這是人間,人間有情。
一、悲戚戚故鄉(xiāng)景象已模糊,路遙遙長途跋涉投舅親
我叫中中,我的家原本在四川川南地區(qū)一個寧靜偏僻的農(nóng)村山鄉(xiāng)里。那個地方叫做古藺縣的馬蹄鄉(xiāng),是山區(qū)地帶。與貴州畢節(jié)交界。赤水河就是兩省的分界河。
一條河流從大山里流出,依山就勢,蜿蜒曲折,從馬蹄街邊流過。小河清波蕩漾,灌溉了兩岸村寨農(nóng)家。兩岸農(nóng)家房屋,大多是白墻黑瓦。在青山綠水間,顯現(xiàn)出了鄉(xiāng)村的活氣。這里雖然不是很美的地方,但也是一樣的充滿人間煙火,有著人間的喜怒哀樂的地方。這里的人們安分,勤勞樸實。勞作耕耘時,在田間地頭的人們,也會唱出優(yōu)美動聽的山歌的。
我的家就是在這里一個叫石田村的山鄉(xiāng)里。祖輩都是依靠種地,過著農(nóng)耕生活。雖祖父母輩也糸一般農(nóng)村之家,但在民國時期也還擁有幾畝土地,因此劃成份時被劃成了富農(nóng)。祖父母膝下有八個兄弟姊妹,家里生活是很清苦的。但還是節(jié)衣縮食的供出了一個讀書人,在民國時期的古藺縣縣立中學讀了初中。那讀書人后來就成了我的父親。那時的讀書人不多,在50年代是有文化的人,父親就在當?shù)氐纳酱謇镒隽私處?,在小學里教書。
我外婆家在馬蹄街上,是靠做些提籃小賣生意維持生計的人家。小時候,我也經(jīng)常住在馬蹄街邊的外婆家里。童年的記憶是很深刻的,記憶中,記得那年(1959年0夏季,有一個趕場天。那天天氣晴好,我站在街邊,正好奇的望著熙熙攘攘的人們。忽聽身后有大人拍手的聲音,我便轉(zhuǎn)身望去,看見是我那常穿著中山服,上衣兜別著兩只鋼筆的父親熟悉的身影。父親正張開雙臂,我驚喜地立即跑過去,撲在父親的懷抱里。父親抱著我,向著一個店鋪走去,穿過擁擠的人群。在店鋪里給我購買了一個大餅子,我吃得好香好香。父親說“今天要接我到山鄉(xiāng)的家里去,已告訴了外婆了的”。隨后父親又把我扛在肩膀上,我騎著馬馬肩,好歡喜好歡喜。父親肩扛著我,還哼唱著兒歌給我聽,一路走回山村的家里。
我小兒時節(jié),父親按他的思想,給我做了條小背袋褲,一件小中山服穿上。我愛追著父親玩要,父親沒法,在課堂上教書時,就只得讓我在教室門外的臺階上,自個玩要,那時的我是幸福的。
但這童年的幸福是短暫的,隨后沒多久,就發(fā)生了大饑荒,我家鄉(xiāng)餓死了許多人。我父親那年也餓死了,就停放在陶屋里。我不知道死是什么意思,還去揭開蓋在父親臉上的白紙,大聲叫著:“爸爸,爸爸,起來,起來呀!”只見爸爸眼睛是閉上了的,臉色蒼白??粗职稚n白的臉,沒有回音,這讓我一下子就感到了莫名的恐懼!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嗚嗚地大聲哭喊著爸爸。
在饑餓的日子里,山村里沒有了活氣,只是一片悲慘的景象。人們變得骨廋如柴,眼神無光,悲戚相向。聽不見一點人語活氣的聲音,死氣沉沉。就在這悲戚相依的日子里,忽然有一天,我聽見弟弟突然發(fā)出脆脆的笑聲,我隨聲看去。原來是大人給了弟弟一個小小的,還帶著根莖的紅薯。是弟弟在饑餓中獲得一點吃的而發(fā)出欣喜的聲音!這是我弟弟留給我的最后的記憶。因為自此以后,我再也看不見弟弟了。
為了活命,村里的人們主張把我弟弟送給街鎮(zhèn)上有糧食供應(yīng)的人家,母親哪里肯呀!可這時我母親已瘦弱到了要拄著棍子才能慢慢行走,也是命懸一線了,屬于要有點糧食搶救才能保命的危急時刻了。村里一位姓劉的生產(chǎn)隊長就來安慰母親,也叫做做思想工作,說:“唉呀,孃孃,不要難過了,活命要緊,兩個孩子就像一雙筷子,誰又舍得啊!雖是一對,但能救一個是一個呀!我們也要設(shè)法搶救你呀!只有把你送醫(yī)院才能有點糧食保命?。 ?br />
母親無話,只是不??拗?,不停的哭呀。
過了一段時間,外公外婆擔心我和母親在農(nóng)村撐不住,會被餓死的。就把我和母親接到了河邊馬蹄的小街上,兩個老人的口糧,四個人勻著吃,就這樣依依戚戚,相互守候,相互扶助,艱難的一天一天的渡著日子。也不知道以后會是怎樣的結(jié)果?
那年,僅就在那一個多月還不到二個月的時間里,我祖父、祖母,大伯伯、大伯娘,二伯伯也都因饑餓相繼死去了。我們村子里也餓死了不少鄉(xiāng)親,尤以我大伯娘死時情狀更為凄慘。當人們發(fā)現(xiàn)大伯娘已死了的時候,她那最小的孩兒還在含著大伯娘那干癟的奶頭吮吸著。這孩子的命運也跟我弟弟一樣,被送到了什么街鎮(zhèn)上的人家,最后也是不知所終。
長輩們是怎樣盤算以后的生計,我當然不知道,也不懂。忽然有一天,外公、外婆和母親背上一些行囊,外婆牽著我的小手。在表叔姜登仁的引領(lǐng)和陪護下,我們沿著河邊荒野的小路走著,走呀走呀,一直走到與一條大河交匯的地方,那條大河就是赤水河。
那里叫大河口,是專門擺渡兩岸人們過河的地方。我與外公、外婆、母親、表叔上了那條擺渡的小船。待我們坐穩(wěn)了后,只聽得艄公大聲吆喝一聲,船就向河中破浪而去。小小年齡的我,看著洶涌的河水,好惶恐好惶恐的。一會兒小船就到了對岸,我哪里知道,赤水河是四川與貴州的界河,我們已經(jīng)踏上貴州畢節(jié)的地界了,從此就離開了故鄉(xiāng),我也不知道要到什么地方去。
這就是我整個故鄉(xiāng)的記憶,幼小的童年,留下一點幸福的回憶是騎爸爸的馬馬肩。而憂傷的記憶則更多一些,刻在了腦子里。永存恐懼的記憶是,聲嘶竭力地叫著已經(jīng)死了的爸爸!永存心中酸楚的是弟弟獲得一個小小的還帶著根莖的紅薯那一刻,發(fā)出的脆脆甜甜的笑聲。這笑聲成了弟弟與我的永決!還有就是山村里鄉(xiāng)親們在饑餓中,憂郁的哼唱著那古老樸實,而又哀怨的歌謠。
我隨外公、外婆、母親、表叔下了船,長輩們稍事整理了一下行囊和物品,就要準備步行出發(fā)了。那時代許多邊遠地區(qū)是沒有公路的,我也和大人一樣,拿著一根棍子拄著。在表叔的引領(lǐng)下,我們踏上了山路。山道險峻,山路彎彎,不時回頭看看,依然是那條大河還在身后。一路爬涉了許久,將近約一個多時辰,我們到達了高高的山梁。外婆是領(lǐng)著我的,這時外婆叫我回轉(zhuǎn)身來,停下來坐著休息一下。同時外公,母親,表叔也都回轉(zhuǎn)過身來坐下了,都不約而同的再望一望那條大河,望一望大河那邊故鄉(xiāng)的山水,故鄉(xiāng)的山水景象已有些模糊了。山風吹拂著我們,只見大人們眼睛里滿是迷惘和傷感的眼神。小小的我,當然不知道,也不懂外婆,外公,母親,表叔等長輩們臉上各不相同的、復雜的表情。休息了一會兒后,表叔說:“該走得了”。我們起身轉(zhuǎn)過了山梁,又沿著山路向前走去,故鄉(xiāng)的影子就一點也望不見了,從此以后,故鄉(xiāng)就只有模糊的記憶了。
我拄著一小根木棍子,和大人們一起行走。就這樣一路跋涉,渴了就喝一點路邊的山泉或者溪水。困了,就休息一下。餓了,就生柴火烤一點親友們周濟的干糧,餅子之類的吃。
多數(shù)時間,都是外婆牽著我走。在路上行走時,外婆告訴我:“我們要到竹城你舅舅家去,舅舅在竹城一個農(nóng)場開拖拉機。到了竹城舅舅家,我們就有飯吃了”。我這時才知道這次是遠行投親,是要到很遠很遠的舅舅那里去。
那時我的印象中,穿著有四個兜中山服的人,是受人們尊敬的人,認為是有點地位的人。因為農(nóng)村人都是穿的對襟短衫,有些還補著補丁。我曾在馬蹄外公外婆家里見這過舅舅一次,舅舅穿的是中山服,上衣領(lǐng)口下的衣兜上還別著支鋼筆。在我的心目中,覺得能穿著中山服,上衣領(lǐng)口下的衣兜上別著鋼筆的人,是受人們尊敬的人,就好像是有些了不起的。對穿中山服的人有一種說不出的莫名的尊敬。在山路上一看見前方遠處有穿中山服的人走來,就以為是舅舅,我就叫著:“外婆外婆,舅舅來接我們了”。外婆牽著我的小手說:“中中,舅舅家還遠著呀”。
我們一路走呀走,晚間就在小鄉(xiāng)鎮(zhèn)投宿。一共行走了三天,才到了貴州大定。表叔用盤纏為我們購買了到竹城的車票,找好了客棧,安排停當后,我們在大定住了一夜。次日早晨,表叔送我們上了長途客車,眼里噙著淚水,揮手與我們辭別,然后又獨自步行返回四川古藺馬蹄去了。
那時的汽車容易拋錨,到了一個叫鴨池河的地方不能開動了,只得停下來修理。我們就在鴨池河住了一夜。因為車一路老是拋錨,不知在什么地方又住了一晚。經(jīng)過了兩天兩夜的折騰和長途顛簸,第三天下午才到達竹城。就在當時的客車站對面的一條街道上的一個旅社住了一晚。次日又慢慢的打聽,詢問著乘車到麻浦農(nóng)場的公共汽車站的地點。因我們是鄉(xiāng)下人進城,雖是一段距離不是很遠的路,也展轉(zhuǎn)向行人問了許多次。走了許多時候。才在情急惶惶之中到得一個叫紫林庵的地方,找到了有發(fā)車到麻浦所屬鄉(xiāng)鎮(zhèn)的公共汽車站。購買了下午的車票,我們又乘了公共汽車,坐到了竹城北郊的一個叫砂只哨的地方下車。一路詢問著,走了約四公里,已到了黃昏時段。我們在那凸凹不平的馬路上走著,已經(jīng)到了麻浦農(nóng)場的地界了。
我們祖孫三代,相互扶持,一路走著,走著,行走得慢。遇見一位從我們身后趕超了我們的路人,外公外婆又向這人詢問舅舅家住處。這位路人與舅舅家熟悉,一聽詢問是舅舅名字,很熱情的回說開拖拉機的唐師傅家就在前面不遠了,并快步的走去告知舅舅。過了一會兒,前方我那穿著中山服的舅舅,還有我的舅媽,正在向我們走來,舅舅、舅媽接著我們了。
到了舅舅家,舅舅與外公、外婆、母親噓寒問暖,問一路的經(jīng)過。舅媽立即給我們準備飯萊,一會兒飯菜就準備好了。我們吃著飯,舅媽是把我抱著在她懷前的。那菜就是蓮花白,還有就是連花白煮的湯,那菜和湯有點油鹽味,那個滋味好香好香。在這以前,我沒有吃到過這樣香的飯菜,在這以后我再也沒有吃到過有這種獨特美味滋味的感覺了。
這年是1960年,我五歲了。算是在人生的漂零中,到了一個岸邊角落。從此,我的童年、青年、成年,幾乎整個人生,都是在農(nóng)場渡過的。就是在農(nóng)場這種改造場所環(huán)境里,開啟了我人生一曲莫名的悲哀與幸福相伴的歌。
我舅舅是民國時期的小學畢業(yè)生。聽外婆說舅舅學習成績很好,考取了中學的。因家里困難,讀不起初中,不敢接中學的錄取通知書。舅舅就沒有上學了,在家里幫著做些謀生的事。到了50年代初,新政府成立了。那時讀書人不多,小學畢業(yè)生,在鄉(xiāng)間是有文化的人。舅舅就在當?shù)氐鸟R蹄鄉(xiāng)里做了一個小小的公職人員,不知什么原因,不愿意干了。據(jù)說是舅舅有些心高,不愿意在家鄉(xiāng)的邊僻小鎮(zhèn),想去大的地方發(fā)展,就辭去了工作,到貴州另謀發(fā)展。后來雖在貴州謀了份工作,可能是有些性格、性情的原因吧,在印信管理上犯事了被處理,就被送到麻浦農(nóng)場勞動改造,也就是就業(yè)人員的身份。就業(yè)人員是刑滿釋放、勞教解教、還有就是說不清楚的由社會上各單位遣送到農(nóng)場來改造的所謂“地、富、反、壞、右”等人員。這些人的身份統(tǒng)稱為就業(yè)人員,一般被歧視性的蔑稱為“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