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六十多年的人生旅途中，每年的春暖花開之時，都要或帶著孩子或自己去野外放風箏，其間的快樂情景，大都被我碎片般地保存在記憶深處。但隨著時間的推移，有的被混為一談，有的模糊不清，有的淡忘殆盡，唯獨那次渭河邊上的放風箏情景，記憶最深，每每回想起來，就如同昨日剛剛發(fā)生了一樣。
　　
　　 二
　　 那是1995年三月初的一個周日下午，陽光明媚，春風送暖，大地一片新綠，正是放風箏的好天氣。
　　 我?guī)е畠?，先是去門前的攤位上買了一個小巧精致的孫悟空風箏，再騎車帶她到距我們家不遠的渭河灘上。
　　 那時的寶雞市渭河灘還沒有整治，到處是品種雜亂的荒草、樹木和砂石，中間一條忽寬忽窄、忽深忽淺的不規(guī)則河流，無聲無息地由西向東流淌。每年的三月份一到，大部分市民就會帶孩子來這里放風箏，若是遇到陽光明媚的星期天，渭河兩岸就成了大人和孩子的海洋，花紅柳綠，歡笑聲此起彼伏，各種形狀、不同顏色的風箏如天女散花般在空中飄舞，整個渭河灘就跟熱鬧的集市一樣。
　　 我們到的時候，已經(jīng)來了很多大人和孩子，空中也飄舞著高低不同的風箏。沿著河堤，我們邊走邊逡巡，見一處樹木較少、相對平坦的開闊草灘，便下了河堤，著手準備。
　　 那時，我的孩子剛滿七歲，雖然年年跟我放風箏，但準備工作都是我替她完成，今年也不例外。因為將線頭綁在風箏上的過程極有技巧，也最為關鍵，稍有不慎，直接影響放飛效果。若綁扎位置過于靠前，放飛時風箏便會急速俯沖向下，難以升空；倘若綁扎位置過于靠后，風箏則會在空中頻繁翻轉，同樣無法順利飛起。只有將綁在風箏底部的線繩稍微靠前一點，放飛時借著微風快跑，風箏才能越飛越高，直至云霄。
　　 春天的陽光很暖，照在人身上暖洋洋的；春天的草地很軟，踩在上面如同踩在一張綠色的大地毯上，舒適而愜意。
　　
　　 三
　　 孩子看我準備就緒，先是用手把滾動車輪上的線放到5米遠左右，然后左手拿著滾動車輪，右手拉住風箏線，順著春風邊拉線邊側身快跑。
　　 開始，她跑了三次，風箏都沒有飛起來，第四次好不容易飛過頭頂，卻被旁邊已經(jīng)升空的風箏線繩絞纏在一起，又落了下來。氣得孩子干脆扔掉手中的滾動車輪，說什么也不放了。我只好開導規(guī)勸，教她如何躲避別人的線繩，如何利用有限空間放飛風箏，并親自示范兩次，他這才提高了興致，又開始放了起來。
　　 這一次她好像從剛才的教訓中悟出點什么，拿著風箏和滾動車輪，走到一處人少的地方，試了試風的方向，猛地向前跑去。
　　 說來也怪，那只手握金箍棒的孫悟空風箏，好似聽話似的跟在她身后飛舞起來，而且越飛越高，待到完全平穩(wěn)以后，我趕緊提醒她停下，握緊手中的滾動車輪，讓線繩隨著風箏的升高慢慢放長。
　　 看著風箏在一點點升高，孩子臉上的笑容如桃花般綻放，笑聲也如升空的風箏一樣輕盈。見此情景，一旁興奮的我，忽然想起泰戈爾的一句詩：當風箏飛起時，孩子的笑聲比風還要輕盈。
　　 孩子的笑聲如此，我的笑聲又何嘗不是風一般的輕盈。
　　 風箏在繼續(xù)升高，形狀也越來越小，幾乎快要淹沒在眾多的風箏之中。我這才集中了注意力，把目光移向那些五顏六色的其他風箏身上，其品種之多，讓我眼花繚亂。我靜了靜神，竭力辨認著它們的名字。有燕子風箏，蝴蝶風箏，鯨魚風箏，蜈蚣風箏，老鷹風箏，還有美女風箏和娜扎風箏。它們大小不同，形狀各異，形象逼真，色彩艷麗，在一個個小主人的精心把持下，奮力飛舞。順著線繩看下去，那些把持風箏的小主人，更是興奮得又蹦又跳，又喊又叫，其神情之專注，動作之熟練，如同正在進行一場風箏大賽，非要比個高低輸贏不可。尤其是那只威武神勇的哪吒風箏，好似真登上了風火輪，上升速度最為勇猛。只見它一會兒逼近弱不禁風的蝴蝶風箏，一會兒又撲向身體敏捷的燕子風箏，神氣一陣之后，又開始向蜈蚣風箏和鯨魚風箏發(fā)起了挑戰(zhàn)。可是，還沒等它近前，全身烏黑發(fā)亮、展翅搏擊的老鷹風箏就覆壓下來，直逼它的頭頂，逼得這位傲慢者無法近前，只好慢悠悠在空中飄動，并不停地觀察周圍的一切。當它看見那只婀娜多姿的美女風箏翩翩而至時，立馬又來了精神，猛地一個腳蹬，便飛速向美女風箏靠近。然而，這一幕，全被居高臨下的孫悟空風箏看在眼里。只見這位曾讓天宮不得安寧的齊天大圣風箏一個俯沖，實實斜壓下來，嚇得哪吒風箏撒腿就跑，可不幸的是，沒跑幾步，就和一只剛剛起飛的風箏線繩絞在一起，怎么扯也扯不開，只能跌落墜地，偃旗息鼓。而此時的孫悟空風箏則瀟灑地在空中停頓一下，好似和不遠處的老鷹風箏及美女風箏互道安好。然后，猛地一躍，向更高處飛去。
　　 一旁觀戰(zhàn)的我，被眼前剛剛發(fā)生的這一幕驚呆了，我萬萬沒有想到這些手持線繩放風箏的孩子，能上演一場如此驚心動魄的空中風箏大賽，更沒有想到我那僅僅七歲的孩子，竟能在這場大戰(zhàn)中表現(xiàn)得游刃有余，非常出色。表面看來，這只是幾只不同形狀的風箏在比試，可實際上真正顯示實力的是操縱風箏線繩的一個個小主人。
　　 這里除了我的孩子和操縱蝴蝶風箏的孩子是女孩外，剩下五只風箏的操作者都是男孩，都比我孩子大。也許他們在往年放風箏中有過類似的經(jīng)歷，也許童年爭強好勝的天性，讓他們只要有顯示能力的機會，就一定不會放過，爭個高低。
　　 這讓我又想起了安徒生的一句話：風箏是孩子們的星星，帶著他們飛向童話的云端。
　　 孩子的云端，不就是美好的未來嗎？
　　
　　 四
　　 其實，人的一生又何嘗不是放風箏，線在手中，方向便有了掌控，看似簡單，實則蘊含著深刻的人生哲理。
　　 風箏起飛，需要借助風力。人生開啟，也離不開人生的助力。當微風輕拂，放風箏的人便開始奔跑，手中的風箏順勢而起，向著天空緩緩攀升。人生之初，我們同樣等待著機遇的垂青，實現(xiàn)自己的價值。機遇如同放風箏時的風，是人生起步不可或缺的力量。
　　 在風箏飛翔的過程中，放風箏的人手中的線至關重要。線是對風箏的控制，也是風箏穩(wěn)定飛行的保障。對應到人生，這根線就如同我們的自我約束和內在堅守。風箏飛得越高，就越容易受到強風的影響而搖擺不定，只要收放手中的線，風箏就可保持平衡。人生路上，當我們取得一定成就，身處高位時，外界的誘惑和干擾也會增多。只有堅守底線，約束自我，我們才能在人生的高空穩(wěn)穩(wěn)翱翔。
　　 風箏在天空中也會遭遇各種狀況，有時會被強風刮得搖搖欲墜，有時會與其他風箏線纏繞。人生也是如此，挫折和困境是常態(tài)。當風箏面臨危機時，放風箏的人通過調整線的長度和角度，讓風箏重新穩(wěn)定。人生中，當我們遭遇失敗、疾病、失業(yè)等困境時，也不能一蹶不振。司馬遷遭受宮刑后，忍辱負重，發(fā)憤著書，完成了史學巨著《史記》；蘇軾一生多次被貶，卻能樂觀豁達，在文學、書法等領域取得非凡成就。他們就像那些在逆境中努力讓風箏重新飛起的人，憑借頑強的毅力和不屈的精神，戰(zhàn)勝困難，讓自己的人生再次綻放光彩。書寫獨一無二的人生篇章。
　　 回家的時候，夕陽被秦嶺山吞沒，放風箏的人開始陸陸續(xù)續(xù)離開了河堤。我回目仰望，天空一片深藍，沒有一絲云彩，可我心中的天空，那只手持金箍棒的孫悟空風箏，依然在飄蕩，在上升。
　　
　　 二○二五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