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流年】曲江探窯(散文)
在西京長安城的東南郊有個曲江。這曲江雖說著一“江”字,然到底卻與江無干,只是一個地方名稱罷了。這曲江的中間確實有一汪嫵媚靈秀的水,可這水的命名卻延續(xù)了漢昆明池那般的純樸風韻,并不愿自我膨脹地扯出個江河湖海假大空的虛名而上位,最終卻虛心而務(wù)實地定位到“池”的級別。而這卻正好突顯出了“曲江池”的親切:樸而不俗、風真情實,毫無虛妄。雖說其中這“池”字乍聽著都不宏大,只是卻用那“曲”著的“江”在前面作了潤飾,一下子就有了些悠悠然的文雅與浪漫的詩意了。
套用大文豪托爾斯泰的那句名言的格式來填括號,這就是:優(yōu)美的景色所展露出的色彩都是相似的,而其色彩深處蘊涵著的韻味卻是各有各的浪漫。
說到浪漫,這曲江池獨特的浪漫之一,理應(yīng)就是那歷經(jīng)千年,且位列“長安八景”之列的“曲江流飲”。
“曲江流飲”的掌故可以追溯到唐時。唐朝的皇帝為給新科及第的進士們以示皇恩,每每大比之年就要給這些即將要為孤家肝腦涂地地效力的干才們舉辦一個盛大的慶祝宴會。屆時不但唐天子要攜滿朝文武大駕光臨,而且還會邀集全天下的名士們作陪助興。君臣們濟濟一堂,舉杯邀月,對酒當歌。一時間其樂融融,端的是皇恩浩蕩、盛況空前。這普天同慶美妙而祥和的景象立時恍若仙境,也自是勝景。如若是有幸置身其間,且能從那波光粼粼、鳧流婉轉(zhuǎn)的盤盞間撈得一杯天賜的圣醴佳飲吃,那可就天大的美事了。對于窮漢家的娃而言,這可就是燒了碌碡壯的香,祖墳上開天辟地地冒了青煙才攤上的無上榮光的好事。而當年如此神圣而盛大的國家“派對”,就是選在這個曲江池上舉辦的。也是從那時起,這“曲江流飲”也就成了一道天下勝景。只因唐朝的都城正是發(fā)揚和光大了大漢雄風的長安城,故而“曲江流飲”也就當仁不讓地位列于“長安八景”之中,一直延續(xù)到了今天。
就在曲江池的邊上,而與“曲江流飲”那貴氣十足的浪漫與熱鬧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位于池水東南角上的寒窯。光從這名字上看,寒窯自當是要與那“流飲”形成巨大的落差的,說成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大概也不為過。事實上,“流飲”演繹的是文人顯貴們熱鬧的風雅趣事,而寒窯卻傳頌的是平民百姓階層的一段凄冷情事。這情事雖說很寒、很苦,但卻不乏浪漫,到底給曲江增添了一筆別樣的色彩。
這座寒窯或許唐朝時也已存在了,但其所承載的故事卻并不同步,顯然有被人后來刻意附著上去的痕跡。雖說那在民間傳播甚廣的故事膾炙人口,也相當浪漫,但到底卻缺乏了嚴肅的歷史記載和實在的物質(zhì)佐證。大概不少人也都熱心地為這故事尋過根,可最后幾乎都是尋到有關(guān)寒窯的劇本就到頭了。至于劇本的出處,再追溯就集中到了唐朝的白袍大將薛仁貴身上。描寫薛仁貴的劇本是《汾河灣》,而有關(guān)薛平貴和王寶釧的《五典坡》,據(jù)說就是從《汾河灣》嫁接過來的。嫁接到曲江寒窯的這故事,可能也是怕人家汾河灣那邊追究專利和版權(quán),從而就改頭換面地把薛仁貴改成了薛平貴,又把富家千金員外之女柳銀環(huán),換成了丞相王允家的三姑娘王寶釧。至于這個把他們短暫聚在一起的寒窯,也只不過是因劇情的需要而衍生的道具而已。只是這接上了地氣的另版《天仙配》,畢竟迎合了眾多生活在底層的人的胃口,到底牽動了人的心,成了大家的最愛。不難想象,一眾狂熱的粉絲們,不但會熱捧在舞臺上演繹出來的王寶釧與薛平貴,而且還會動用豐富的想像在現(xiàn)實中對號入座。于是乎這個寒窯就被人發(fā)現(xiàn)且捧上了熱搜,一時間這里也就變成了眾多的善男信女們前來瞻仰甚至頂禮膜拜的熱土。久而久之,這里也就成了曲江池不可分割的景觀—曲江寒窯。
《五典坡》,這戲的劇情很生動,也很感人。其所以感人,則是這其中宣揚的精神,正好符合普通的勞苦大眾階層所追求的樸實而浪漫的審美觀和奮斗觀。因此上這戲一經(jīng)誕生就大受熱捧。以致令眾多有心上進的窮漢娃都不由會想入非非,夢想著有朝一日自己的頭或許也能被那自天而降的繡球打個正著。也或許還能咸魚翻身,在曲江池上風光無限地撈一杯酒吃?
只是再細細思量一下就又會失笑:誰家會把自家閨女的命運交給一個毫無知覺、更無靈性的繡球?除非人家出于某種目的和需要,這才掩人耳目地出來走走形式。那繡球自是要從高高搭起的臺子上往下拋,但目標卻是早都內(nèi)定好了的,而且最終的結(jié)果也絕不讓出意外。就像港版電影里那搞笑的一幕:潘金蓮的竹竿子并不是無意掉落下去才打到西門慶頭上的,而是那潘氏已早有預謀。幾經(jīng)策劃,掐準了時間、選準了方位后,這才不慌不忙地對著窗下西門慶的腦瓜子精準地投射下去的。如此的操作雖說撩騷得露骨了些,可就事而言,焉有不中的道理?對于臺下那些伸得更長、舉得更高的腦袋們,答案卻只有一個:光想美事,做夢去吧!
現(xiàn)實中的曲江寒窯其實就是曲江東南角的一條小小的崖溝。這是一個有似地質(zhì)斷層形成的溝,周圍是直壁、中間是谷底。低洼的溝底便作了院子,院子的中間還有條淙淙的小溪,那小溪自南而北傾斜而下,出谷后就匯入了曲江池水中。其間的窯洞有好幾孔,顯然各有各的功能。這些窯洞也都是在兩邊的塬壁上依勢開挖出來的。這些窯洞更早的早先有沒有不知道,只記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我第一次去時,洞里的墻壁似乎都是新的。居于中間的那孔主窯洞還是帶上下樓的。雖說門頭不小,可里邊卻并不寬展,還曲里拐彎。把那窯洞從下到上走一圈,感覺除了濃烈的黃土氣息,剩下的就只有對電影《地道戰(zhàn)》的聯(lián)想了。至于王寶釧和薛平貴,似乎人壓根就沒有把他們要歸納為這里的主人翁的意識。因為如此簡陋而狹仄的窯洞,轉(zhuǎn)個身都困難,何談居住與生活呢?再者,這荒涼的溝塬頂上確有無邊的麥田,然近處卻看不到村莊的影子,住在這兒就不怕被狼給吃了?
此后陪母親來時,我就基本是走過場,再提不起更多的興趣了。然而母親卻興致極高,看得很仔細,津津有味,過后還津津樂道呢。我當時心急,就催促母親向前移步。母親卻全然不以為意,照例慢條斯理地參著、觀著,還憐惜地在那做舊的紡線車上摸摸,在那織布機上摸摸,大有些依依不舍的意味。這讓我一時間還真理解不了。
時代遙遠的寒窯是什么樣子不知道,而年代稍近一些的寒窯,則是民國時期愛國將領(lǐng)楊虎城的母親捐款修繕的。而眼下的這寒窯,卻是在楊母修繕過的基礎(chǔ)上又進一步修繕出來的。據(jù)說楊將軍的母親也是個戲迷,而且還對秦腔《五典坡》入戲很深,甚至還是三姑娘王寶釧的鐵桿粉絲。至于這處寒窯以及薛、王故事的真實與否,我覺得我的母親應(yīng)該也和楊將軍的母親一樣,認為能流傳得這么廣,還能一直放在高臺上演出來教化人,那一定就是真的了!
回頭再想,出身貧苦的那些老一代的母親們顯然都很傳統(tǒng),也都很善良。只是她們的人生理念雖說往往很樸實,但到底也不能缺少些許的浪漫,否則人們的生活還真就變成生硬的機器了。人生在世誰不期許美好的生活呢?如此地崇拜和信以為真,這或許也是人們向往和追求美好生活的另一種強烈體現(xiàn)罷。在她們的意念中,窮不要緊,只要你不忘初心,堅守信念,且不懈地去追求、去拼搏,幸福有時可能會遲到,但終究是不會缺席的。即就是“老了老了真老了,十八年老了王寶釧”又如何?雖說做出了犧牲,但到底卻熬出了個鳳冠霞披、榮光無限的美好結(jié)局,皆大歡喜嘛。
《五典坡》中還有一折動人的情節(jié),就是《探窯》。這折戲講的是王寶釧的母親背著狠心的丞相丈夫,去偷偷探望備受貧苦煎熬的女兒王寶釧的經(jīng)過。其間那母女情深的場面也是十分感人的。也或許正因為感人,以致其后的母親們的骨子里似乎也就個個都有了探窯的情節(jié)?顯然,楊將軍的母親有,而我母親以及更多的母親們也都有。
再后來又陪母親游了一次寒窯。只是再見到的那寒窯,卻早已是今非昔比的形象了。此時的曲江業(yè)已恢復了大唐時代的尊貴與繁華,變成了一大片優(yōu)越的富人區(qū)。柳絲婆娑,碧水蕩漾,風光旖旎。只是四周卻春筍般地豎長起了滿帶著珠光寶氣的座座高樓。雖說寒窯依舊,但卻再無凄寒的氣氛。這里儼然已附屬成了這個豪華的曲江部落的天井,供人玩賞、供人閑憩。
平日里,此間的新住民們一般只在早晚無人時過來,爽爽地鍛煉完身體,或悠閑地散完步,就各回各家去了。至于這中間時光里的熱鬧,基本都是不辭辛苦趕來“探窯”的一眾虔誠的粉絲們烘托出來的。顯然,人家這里的經(jīng)濟早都不需要讓王寶釧出來搭臺子拋繡球招攬俊才了。可這三姑娘卻為堅守信念苦守寒窯,饑荒得把遠近地里的薺薺菜都剜得幾乎絕了種,一十八年終于贏回來個功成名就的薛平貴。她苦心經(jīng)營出的這番動人事跡,到底卻沒有被世俗所磨滅。那頌揚她一片貞情的戲,也一直在蕩氣回腸地傳唱著。雖說這里那動輒數(shù)萬一平米的房價會令人咋舌,可這座寒窯畢竟還在,到底還是給眾多的寒門庶子們在精神世界上保留下一片圣土和一些想望。
大門口依然如故地唱著自樂班。但見這次居然還化了妝,演員們投入地唱著《五典坡》中的經(jīng)典片段《探窯》。每每演到動情處,四周的觀眾自會叫好,有時也或噓或嘆。不用說,這其中自然也有我母親的聲音。
說到叫這好聲,我不由就聯(lián)想起當年在省體育場一次看球的場面。那是上世紀八六年的事。
當時是王寶山領(lǐng)銜的陜西足球隊與國家足球隊進行的一場表演賽。由于王寶山是陜西隊多年來輸送給國家隊的第一位球星,而且陜西隊當時的水平和成績也不錯,故而那場比賽就大受陜西球迷的熱捧。一時間球場內(nèi)外人山人海,狂熱的浪潮此起彼伏。比賽時每每陜西隊得球,大家就會不遺余力地齊聲鼓噪,大喊加油。每每只要王寶山得球疾進,人們都會狂呼助威。有人高聲領(lǐng)吼“王寶山—”,大家就排山倒海地齊聲呼應(yīng):“加油!”“王寶山—”“進一個!”喊來喊去,踢來踢去,陜西隊和王寶山到底一直都有沒進球。雖說球沒進,可加油聲卻沒停歇。誰知喊著喊著卻變了味兒,忽然冒出個尖聲的領(lǐng)喊,“王寶釧—”,大家呼應(yīng)“進一個!”。待等第二次又領(lǐng)喊“王寶釧—”,大家這回就一哇聲地呼應(yīng)道:“薛平貴!”
一時間,滿場子都洋溢出歡笑聲……
從球場上的歡笑聲可知,那些更喜歡現(xiàn)代足球的秦地后生們,不管他曾經(jīng)喜不喜歡秦腔,也不管他看沒看過、聽沒聽過有關(guān)寒窯的戲,王寶釧和薛平貴的故事好像沒人不知道。否則臨場時怎會都能迅速異口同聲地爆出他們的名字?這足見王、薛這故事影響有多么大!即就是剪貼和虛構(gòu)而成,可到底不影響他們成為名人的結(jié)果。終于也是個奇跡!
光陰荏苒,一晃就又是好些年。只是此前的地鐵八號線一通,寒窯一時間就又成了話題上了熱搜。因為西京長安城新開通的這條環(huán)形封閉的智能控制地鐵線上,就堂而皇之地標注有“曲江寒窯”這個站。一時間,大家就又從四面八方饒有興致地去重新“體驗”寒窯了。這其間我也興高采烈地去體驗了一把。
但見人空前地多,每到一個地方都是必須排隊等候的。都看了些什么?似乎除了人看人然后什么也都不記得了。于是心下暗笑:這顯然就是名副其實的“逛隍會”嘛!
逛“妖馬洞”時,聽見一個出來的人嘟囔著:“這么屈掐的地方,馬在里邊咋擰得過身呢!”有人搭腔說:“人家那是妖馬,能變能化的。要不然咋能馱著薛平貴上陣打勝仗,最后還當上西涼王呢!”
走在王寶釧提著菜籃子的玉雕像下,聽見有人偷偷在議論:“這個王寶釧長得可真漂亮,難怪薛平貴娶了玳瓚公主都過了十八年了,一直卻還惦記著她!”
又聽有人說:“劇本上說,王寶釧跟薛平貴相認團圓以后,薛平貴就把王寶釧接回去鳳冠霞帔地當了正宮娘娘。只可憐王寶釧福淺,只當了十八天皇后就生病死了?!?br />
這樣的結(jié)果一時間就讓人的心情有些凝重。
唉,就為這短短的十八天,她卻犧牲了自己的青春,苦苦煎熬了十八年,真的值當嗎?
從寒窯轉(zhuǎn)出來時,門口的戲唱得正熱鬧,依舊是經(jīng)典的《趕坡》那一折。
這段說是薛平貴回到寒窯時,不相信王寶釧能苦守寒窯等他十八年。于是就假托戰(zhàn)友之名前來傳信,并杜撰故事以債主的身份來討錢。并以金錢而誘之,進以試探和考驗妻子的貞操。其間那以話趕話、以事趕事的唱白煞是精彩,不乏樸實的智慧與生動的幽默,引人入戲,也引人入勝。但最感人的場面卻是罵。悲憤交加的她把一個有似不忘糟糠,實則無情無義的薛平貴罵了個狗血淋頭,激烈時還罵出了村婦般快意淋漓的粗口。最后直把這個都當了西涼王爺,至此卻理屈詞窮的薛平貴罵得跪倒在她面前!
這折戲每每到了這高潮處,人們必定會齊聲喝彩、高聲叫好:“罵的好!罵得扎實、罵得痛快!”
可是罵歸罵,善良賢惠的王三姑娘,最后卻還是心存著愛意的惻隱,寬宏大量地原諒且接納了早已負了她多時的她的那個平郎。終于演繹了一個凄美而浪漫的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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