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原來我們已在愛中(小說)
一
大學畢業(yè)時,國家號召和鼓勵大中專畢業(yè)生到老少邊窮地區(qū)工作,所以,分配政策也是以“哪來哪去”為主。我們學校的學生大多來自這些地區(qū)的農(nóng)村,包括我??佳形垂?,但因我在校期間,在省級以上刊物發(fā)表了許多文學作品,屬于中文系的佼佼者,班主任給我透露消息,可以優(yōu)先分到邊城一家報社做編輯。不知什么緣故,公布分配結果時,變了,這個名額被取消了。一個農(nóng)民子弟,心理雖然不爽,但徒喚奈何。我只好乖乖服從分配,回到了家鄉(xiāng)夢云縣八中——全縣唯一一所重點中學,我的母校任教。
夢云縣縣城不足二十萬人口,地處三江平原東端,介紹中說是“中國最早迎接太陽升起的地方”,我愿意相信,但也迷茫,因為通過閱讀,我看到很多地方在自己地理位置簡介里都有這句話??赡芏紱]錯,我忘記了地球是圓的。所以,這種時候,我又想起大學里教授馬列經(jīng)典老師的一句話——“地球是圓的,只是我們目光短淺,看到的地球是一個平面”。城里四條主要馬路,三縱一橫,一個“豐”字,但卻是國家貧困縣。我離開了四年,縣城市容有些變化,多了一些高樓,遺憾的是,增加的都是一些商業(yè)設施,開了很多店,但沒有增加文化場所。唯一一個新華書店,只保留最上面一層,擺了些書籍,小說散文詩歌類寥寥無幾,倒是教育類書籍擺滿書架,高考輔導書居多。下面三層變成了一家運動鞋專賣店。
居民的娛樂顯然還是以吃飯聚餐為主,最興盛的行業(yè)就是飲食業(yè)。傍晚,美食一條街煙霧繚繞,燒烤店多得不可勝數(shù)。我回來才十幾天,在外面吃幾頓了,每天都臉通紅,瞪著一雙被酒精燒灼出血絲的眼睛。朋友和同學勸我上麻將桌,被我嚴詞拒絕,聽見洗牌的嘩啦聲,我心煩,在我的認知里,那是希望坍塌的聲音。鑒于此,我有些不習慣了,不像在省城讀書時,學校和市里光圖書館就有幾座,市區(qū)各類書店、影院、劇院隨處可見。這就是家鄉(xiāng)落后的原因吧,把物質生活當作文化生活一樣追求,并樂此不疲。想到這些,我就有些黯然神傷。其實,家鄉(xiāng)生活環(huán)境和省城是有著巨大反差,我相信自己能適應,或者說能忍受,畢竟是土生土長的夢云人,心里堵的慌的是,女友因畢業(yè)分配,和我鬧僵,一直不冷不熱,我們掙扎在分分合合的沼澤里。那個年代,多少相愛的學子,畢業(yè)時,最終都被一紙“報到證”拆散。
然而,畢竟回家了,兒不嫌母丑,家鄉(xiāng)如母啊,我也有義務為家鄉(xiāng)的教育事業(yè)做點貢獻。所以,盡管對畢業(yè)分配有些不愉快,我還是默默說服自己,高處著眼,低處著手,先沉下心來,好好工作。
報到的第二天,剛剛從課堂回到辦公室,對面教高一語文的單為霜告訴我,上午有個男的來找過我,個子高高的,有點明星相。她還沒說完,我就知道是誰了,我微笑著致謝。小單雖然和我同齡,但因讀的是???,比我早參加工作一年。她長著一只永遠年輕的娃娃臉,我總覺得在哪里見過。每次見我,沒事兒的話,只是微笑,不言語。我相信,自己遇到了一個好同事。
是高中同學陳小臣。我回了電話,和他約在“老韓狗肉館”晚上聚聚,他知道,我最好手撕狗肉那一口,狗肉上不了桌,但可以在朋友間流香?!敖?,你回來這么久了,晚上給你接風?!彼强h商業(yè)局員工。他還有事,我還有課,就沒多說,說了句“晚上見”就都掛了電話。
晚上下班后,我激動得連辦公桌都沒整理,將備課筆記往桌上一放,去洗手間洗去滿手的粉筆末,披上那件有點皺的米黃色風衣,就大步流星地往狗肉館走去。路很熟,十幾分鐘就到了。進去時,發(fā)現(xiàn)陳小臣已經(jīng)到了,他正和一位漂亮的女士喝茶,開心地聊天?!榜T山月,你、你怎么來了?”我邊落座邊驚訝得語無倫次,話不是很好聽?!帮埖?,誰都可以來?!标愋〕兼倚χ鴵趿艘痪洹?br />
“你是回來探親?還是休假?”馮山月微笑著先伸過手來,我趕緊握住,并問她。
“沒有,我分回來了,在職高上班?!彼_朗中眼含笑意,笑意里漾著淡淡的憂傷。
“你不是分配到煙臺警備區(qū)當教官去了嗎?咱們在邊城讀大學的這些老鄉(xiāng),就屬你分得最好啊?!?br />
“是,后來,我主動要求回來了。”
“怎么去了職高?有點大材小用了?!?br />
“嗨,我只要回來就行。再說,當時,只有職高還有編制?!?br />
看我不解,馮山月邊給我倒茶邊笑著說道:“我這不是也要為建設家鄉(xiāng)出把力嗎?”
“得了,說得咋那么好聽?”還沒等我開口,陳小臣喝了口茶插話,接著又說:“江葦,你應該能想到啊,你開動下腦筋。”
“哦,明白了,明白了。”我拍下腦袋,恍然大悟,聽我這樣一說,三人同時心領神會,哈哈大笑。正好,菜上來了,小臣就張羅開吃開喝了。小臣和馮山月歡迎我回來,雖然我覺得有點尷尬,因為馮山月知道我心里都想些啥,分配前有一次老鄉(xiāng)聚會,我們交流過。人家沒戳破,那是有涵養(yǎng)。
小臣敬完我酒,從來滴酒不沾的小馮,竟然也倒上一盅白酒,說借花獻佛,提議我們?nèi)送梢粋€。謝謝小臣,也歡迎我回來。“你今后什么打算?”馮山月放下酒盅就問我,她知道我的心沒落地。確實,回家固然好,但我的心里,總是跳動著四個字“志在遠方”。“我要‘跨過長江去’,南下,去上海!”我信誓旦旦地說,同時,也看了看小陳發(fā)白的臉。當時全國流行“南下”。我和他正好相反,喝酒臉紅。“江葦,你還費那勁干啥?長江可是天塹???再說,守家在地,你父母、兄妹、同學都在這邊。”陳小臣勸阻我?!安?,我還是要去——上——海?!蔽液軋詻Q,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一個人認定的地方,好像一句話是改變不了的。
“哦,你說過,你母親好像是上海人,母親回不去了,所以,希望你回去,把‘綠葉對根的情誼’帶回去,對不?”小陳像猜到謎底一樣興奮,聲調(diào)提高八度。我搖頭說:“不是?!?br />
“那,一定是你還對她不死心?!瘪T山月和我都在邊城讀大學,顯然比陳小臣知道得多?!耙膊蝗珜?。說和她沒關系,沒人信,她就在上海,但說和她有關系,我不只是去找她,我更想證明自己。不過,我感覺,我們之間好像沒戲了?!边€沒等她說完,我就否決了。她提到了我的女友。
“那你,那么堅決一定要去上海干嘛?我拷,你要學許文強?。慨敂嗖粩?,必受其亂。”小臣還是惶惑,他覺得我的想法有些冒進,他不希望我將來會離開他?!安惶崃?,不提了,來,喝酒。”我用回敬二人一盅酒岔開了關于我的話題。三人聊得盡興,喝得也盡興。喝完一盅酒,陳小臣分別遞給我和馮山月一封大紅請柬,邀請我們參加他十月五號的婚禮。“你們倆一個是伴郎一個是伴娘,那天,別遲到噢?!标愋〕嫉纳囝^好像有點硬。“馮山月,你可是我‘媳婦’欽點的,你知道的哦。”小臣又補充道。請我當伴郎,事先也沒跟我打過招呼。我不喜歡做這事兒,但是要好的同學,我只好爽快地應允,接過請柬,放入包中,說“謝謝”。馮山月接過請柬,看了我一眼,說道:“我一定早點到。”馮山月可能沒想到,她這不經(jīng)意的一眼,看得我內(nèi)心翻江倒海。
我聽其他同學說過,小臣的女朋友是個開照相館的個體戶,夢云一枝花。據(jù)說,追求者眾,顯然最后都成了陳小臣的手下敗將。酒過三巡,還剩少半瓶,小臣容不得我拒絕,非要喝掉不可,我只好順從。推杯換盞時,陳小臣酒后吐真言,他本是不喜歡炫耀的人,也難免受酒精慫恿,有幾分得意:“他們說,蔡芹艽,哦,就是我的那位,一朵鮮花插在了我這堆牛糞上。牛糞乍了,牛糞有營養(yǎng),哪個養(yǎng)花的不得施肥?”我頻頻點頭,論長相,小臣濃眉大眼鷹鉤鼻似劉德華,論性格,真誠善良,說話是胡同趕豬直來直去,論學歷,中專畢業(yè),分配在商業(yè)局,在當時當?shù)兀膊欢嘁?。詆毀他的是指他的家庭不算太好,父親早年去世,母親帶著患小兒麻痹癥的妹妹還在鄉(xiāng)下生活,為了供他讀書,可謂是艱難度日。蔡芹艽?莫不是我的小學同學?不過,人家是“艽”而非“椒”,同音不同字,我多慮了。這想法我沒跟陳小臣說出,免得若不是,就很冒失。三人越嘮越暢快,酒似秋水流,馮山月喝得不多,一瓶“夢云小燒”,不到兩小時,被我和陳小臣輕松加愉快地整進肚里。
二
和馮山月握別后,陳小臣非還要到我的宿舍坐坐,好在我自己一個房間,不然,他那大嗓門,誰能受得了。酒勁上攻,他的嘴上就沒有把門兒的了。原來,馮山月來職高時小臣幫了大忙。小臣有個遠房舅舅在職高當書記。隨后,他又刨根問底問了我?guī)妆椋骸澳愕降紫矚g過馮山月沒有?”我始終沒有回答,說他喝多了。一番盤點高中往事后,他回商業(yè)局自己的宿舍去了。時間雖剛近晚10點,我也洗洗早點躺下了,人有點累,頭有點暈。
躺在床上,讀了幾頁《舒婷詩選》,卻毫無睡意了。輾轉反側,眼前浮現(xiàn)的卻是馮山月。聽小臣講,她是為男朋友才回夢云的,或者說,是為了叫父母高興才回家鄉(xiāng)的。她一畢業(yè),男方家就要辦喜事,怕她這“金鳳凰”再飛了。馮山月堅決不肯。從離開邊城大學,還不到兩個月,她高挑的身材,顯得更加窈窕,本來就白皙的臉膛,顯得有些蒼白。考入大學前,小臣、馮山月我們仨是高中同班同學,最后一年時,她是我“鄰桌的你”。她是班級第一高妹,所以,和我、陳小臣等幾個男生總是坐在班級最后兩排。有段時間,她就坐在我前面,每次到來,都能帶來一股茉莉花香的雪花膏味。她的眼睛忽閃忽閃的,大而明亮,她似乎不敢旁騖,頭微微低著,因此將目光壓得也很低。但我總覺得她有一眼是看向我的,為此,我的臉會騰地熱上一陣兒。
我自己也沒想到,我竟能寫一手好文章。每次語文老師在課堂上以我的作文為范文,一報出我的名字,同學齊刷刷扭頭看我。我沒有去關注別人的眼神,卻用眼睛的余光看她的反應。她只微微抬抬頭,兩只羊角辮倔強地翹著,聚精會神地看著老師,像什么都沒發(fā)生。我忽然有些失落。而且,我發(fā)現(xiàn)別的同學看她,也是目光呆滯,尤其陳小臣,太過分了,每次馮山月進教室,從進來開始到落座,他的眼睛幾乎直勾勾地看著人家??匆簿涂戳?,有時,他還扭頭朝我一笑,神秘兮兮地,不知是挑釁還是得意。
教語文的翟老師,“文革”頭兩年,從南開大學下放而來的高材生,留著一撮魯迅的黑胡子,戴著一副高度近視鏡。個頭也就1米6這樣吧,寫板書的標準動作是踮起腳尖,不然,夠不到黑板的上邊。他好奇于我的作文如此優(yōu)秀,把我叫到辦公室?guī)状?,繞來繞去,問我是如何做到的。他苦惱于大部分學生語文成績差,都源于作文失分太多,他苦口婆心,循循善誘,但他們的作文成績提高很慢,有些同學幾乎就原地踏步。他著急,想從我這里取經(jīng)。我知道自己怎么做到的,但我不想說。
后來,除了考試中的作文,每次布置作文作業(yè),他干脆叫我到辦公室來幫他批作業(yè)。這讓我受寵若驚,這得是多大的信任才能把同學的作文交給我來打分?。。慷?,他告訴我,以鼓勵為主,按我的閱讀和理解打分,沒有具體標準。如果滿分100,一般只要語句通順的,錯別字較少的,我都會打及格分60以上。一次,翟老師布置了一篇記敘文《我愛我家》,叫我放學后抽時間幫著批改。當批到馮山月的作文時,我心跳不自覺就加快起來了,仿佛窺見了她的內(nèi)心。她寫到,自己有個幸福的家庭,六口之家,她是家中老大,身下三個妹妹都在上初中和小學。爸爸因去鄉(xiāng)下探望爺爺奶奶,騎自行車下一陡坡時,前輪被一塊石子硌到,失衡摔倒,腰椎粉碎性骨折,雖經(jīng)治療,日常生活沒問題,但仍無法上班,只好拿了點補償,解除合同,長期在家中休養(yǎng)。母親在一家街道的蛋糕廠上班,用微薄的收入,支撐著一家的日子。但一家人相互扶持,爸爸盡量將家務多做些,自己每天放學,就匆匆趕回家,為了幫助媽媽做晚飯,讓她不要太累。作文里,她還感謝鄰居家比自己年長一些的華丙源大哥,由于居民區(qū)沒通自來水,每日都要去百米開外的公共取水點去接水,提回,華大哥經(jīng)常幫著提水。有時,還去幫著家里去糧店領糧。他力氣真大,裝玉米面的袋子,二十多斤,他往腋窩一夾就從自行車后架上搬進屋里。華丙源的父親華叔頭腦活,開了全縣第一家榨油廠,時常提一瓶油給馮家送來。這些,讓爸媽包括馮山月都感恩不盡。文章雖然寫得稚嫩,表達有些凌亂,但能看出,馮山月對趙大哥的感激和喜歡。在批改作文《談談我的理想》時,我又將馮山月的作文反復看了幾遍。她的理想是想考上醫(yī)科大學,父親的受傷讓她意識到健康是多么重要,醫(yī)學領域還有很多疾病沒有攻克。初中畢業(yè)時,母親不希望她再繼續(xù)讀下去,總是看著前來幫忙的華丙源和自己說:“月月,要不別讀了,下來幫幫媽?”她聽懂了媽媽的話外音。是自己堅持,是華大哥鼓勵,自己才咬牙繼續(xù)讀的高中。作文里,她又反復提到這位華大哥,光“感謝”一詞多處重復。當然,她也看出了華大哥喜歡自己,但卻能站出來鼓勵自己考大學,她沒想到,她覺得,他是個心胸豁達的好人。一想到這兒,她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