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凍餃子(散文)
速凍食品已經(jīng)成為天南地北超市、餐廳及至家庭的一種常見食品,但要追溯它的起源還應該說是在寒冷的北方。
初到龍江是上個世紀六十年代,對凍了的食品是否好吃、是否能吃都是持懷疑的態(tài)度。記得那年的十月一日,突如其來的大雪把白菜蘿卜土豆都埋在了地里。沒有辦法,吃了一冬天的凍菜。凍白菜凍蘿卜吃起來味道就像泡濕了的紙。凍土豆干脆就不能吃。而東北的冬季一般是五個月,小半年被。到春菜下來,最少也要七個月,夠愁人的吧。然而,這個愁字很快就發(fā)生了變化。過年了,知青從供銷社買回的凍梨凍柿子,放到水桶和臉盆里,用井水緩上個二十來分鐘,然后,從圓圓冰殼里取出軟軟的柿子和梨,輕輕地咬下一小塊果皮,用嘴一吸,蜜一樣的果汁冰涼地滑進食道,那叫一個舒服、愜意,也正是這蜜一樣的果汁慢慢地融化了心靈深處寒冷帶來的苦澀。
要說東北的寒冷成就了冷凍的事業(yè),那得說過年,東北人的速凍食品,肯定都與過年有關(guān)。說起東北人過年,也叫忙年,是一年中最輕松的時候。東北人忙年的抻勁最長,俗話說“忙臘月,鬧正月,里里拉拉到二月”,過了二月二驚蟄龍?zhí)ь^,才算是過完了年。東北人的忙年與南方不同,南方人忙的是“風、糟、臘、醉”。北方人就忙一個“凍”字。零下二十多度的氣溫,整個世界都成了天然冷庫,生活在這里的人也就自然成了冷凍廠的工人。忙年先忙在了吃字上,忙吃又先忙在了凍字上。凍的品種很多,有生著凍的,像凍肉、凍梨、凍柿子、凍太平果等等;有熟著凍的,如饅頭、包子、粘豆包、“粘耗子”(一種用粘大黃米做的食品)、醬好了的豬牛羊肉、頭蹄下水之類的;還有加工以后再凍的,像凍豆腐、凍餃子等等。東北人家制做凍貨的數(shù)量之多、規(guī)模之大是南方人想象不到的。一般來說,進了臘月殺豬宰羊,除了答謝鄉(xiāng)里鄉(xiāng)親街坊四鄰,用上一頭豬,燉上一大鍋酸菜血腸白肉,讓大家可勁造以外,哪家都要凍上個百八十斤肉留著過年,少的也得凍上個四五十斤。至于凍饅頭包子和粘豆包,那要用最大的鍋來蒸上幾鍋,凍起來裝上幾面口袋。凍餃子則是東北城鄉(xiāng)最有代表性的速凍食品了,用農(nóng)村話說,“老娘們”在家呆著沒事,天天就忙著包餃子做年咬咕。家家都像個加工廠,家家都比著做。一家包餃子一般要包上幾天,邊包邊凍,凍上幾面袋子。想吃了,下鍋就煮,上鍋就蒸,方便快捷,省時省力。愛吃餃子的人家不僅包的時間長,花樣也多,變著法地琢磨著吃,日子過得也是有來道去的。您說東北人是不是也夠精明的?到過年了人人都惦記著玩,到處的湊熱鬧,看熱鬧,哪還有工夫顧得上做飯和吃飯,最快捷的就是煮凍餃子。就是到了現(xiàn)在,東北農(nóng)村還是這個習慣。您要是過年的時候到東北農(nóng)村看看,你會看到家家的倉房都裝得滿滿的。東北人看到這些心里就踏實,臉上總帶著滿足的笑。
這個習慣也從農(nóng)村帶到了城市。原來在機關(guān)工作的科長老張,媳婦就是包餃子的一把好手?;鼗貑柪蠌埑陨讹埩?,老張總是自豪地說“餃子”。我就搞不懂,他家怎么一天三頓飯總吃餃子,人家老張說:“俺屋里的從上凍開始,沒事就包餃子,包了好多種餡呢。餃子這東西,包著是費勁,可吃起來省事,下鍋一煮,飯菜就都有了,吃著還順口,你沒聽說嘛,好吃不趕(如)餃子,好受不趕躺著?!边@就是那時東北人典型的小康生活和小康理念。
我第一次吃凍餃子,是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去縣里給一家公司拉腳。農(nóng)場出車給地方單位搞運輸,一方面是為了掙兩個錢,另一方面也是為了與地方搞好關(guān)系,為農(nóng)場解決物資之需,通過計劃外渠道填補計劃內(nèi)物資供給的不足。
到了縣城,公司的會計成了我的主管,不僅負責給我派活,還要負責我的吃住。會計長得一副長長的臉,面色黎黑還長著豆疤,夾雜著深色的雀斑。第一眼看見他,就給我留下了老謀深算的感覺,有點像電影《暴風驟雨》里的“韓老六”。經(jīng)過幾天的工作,還真就證實了我的看法。
白天,他總是把活安排得滿滿的,爭取車輛的最大使用率,盡量不讓車等活。到了中午,那邊卸著車,這邊他就領著我上最近的小飯館吃飯,什么快來什么,進門就點一斤餃子,別的啥都不要,并且緊著囑咐“要快!我們有急事”。要說這小飯店餃子也上得真快,十分鐘不到餃子就給你端上來了,沒有二話吃吧。二十分鐘不到這飯也就吃完了,這車也卸完了,你就接著開吧。一連幾天頓頓都是這個吃法,都是這個速度,我就納悶飯館這餃子包得就這么快,你這板凳還沒坐熱呼,他就能給你把煮好的餃子端上桌來。后來,忍不住我特意問問店老板,老板領我穿過后門來到飯店的后院。我看見凡是能放東西的平臺上都放著擺滿餃子的蓋簾,每個蓋簾上都有紙條標明餃子餡的種類。老板說:“過了飯口,伙計們沒事了就包餃子凍上,要等客人來了現(xiàn)包,那能趕趟嗎?沒見領你來的那老家伙進門就催,連喘氣的工夫都不給,跟那個周扒皮差不多?!蹦菚r農(nóng)場食堂以粗糧為主,星期禮拜能吃上一頓白面,在這能頓頓吃餃子應該算是天天過年了,當然沒有二話。
然而,一連幾天,天天三頓飯頓頓都吃餃子,開始還愿意吃,等到了第四天就吃不動了。老會計看我沒吃兩個就撂筷了。聽我說完原因,老會計很認真地跟我解釋:“俺們東北最好吃的就是餃子,一般人家要到過年才能吃上一頓,你是俺們的客,頓頓吃餃子也是應該的嘛,誰知你們城里人沒這個口福,以后你就隨便點吧。”打那以后吃飯我總是一菜一飯,他還是照舊吃餃子。我發(fā)現(xiàn)他可是真愛吃餃子,看著他吃起餃子搖頭晃腦的那份專注和投入,臉上漾著那種心滿意足的神情,嘴部吹呵咬嚼的那個香勁,好像在表現(xiàn)一種什么意境。直到吃完盤子中所有的餃子,他還必須喝上一碗熱騰騰的餃子湯,然后一抹滿是油水的嘴,點上一根煙狠狠地吸上一口,再長長地吐出一口煙,這才有話。而所謂有話也就是常對我說的那句“吃好了吧?咱們走”。我往外走,他就跟在我后邊,嘴里哼哼呀呀地唱著不知是哪一段的老戲,心安理得連晃帶顛地邁著方步。后來,我特意問起吃餃子那檔子的事,只見他精神一振,毫不隱諱地說出一番道理:“餃子,在東北那算是好東西了。沒聽說嗎?‘誰家過年不吃頓吃餃子’。特別是那肉餃子,里邊一個肉蛋,咬一口滿嘴流油,那個香勁你是不知道。特別是就著餃子喝酒,那叫餃子就酒越吃越有,要不東北人說‘好吃不趕餃子,好受不趕躺著’嘛。吃餃子也算得上人生一大美事嘍,咱這疙瘩來人去客,吃餃子是上講究的事,天天頓頓都吃餃子,那種人家得富成啥樣,那都是夢里的事。就咱現(xiàn)在的生活水平,頓頓吃餃子根本達不到,不過我是借老弟你的光了,要不這樣的機會哪兒找去,我可得好好享受享受?!闭f完了這番餃子的論調(diào),他搖頭晃腦的又哼上一段,從心里往外透著那份舒坦和得意,這個嘴臉直到現(xiàn)在還深深地印在我的記憶里。
他的話是大實話,這吃餃子讓他一番感慨,我也打消了厭食的想法。覺得吃餃子是富裕的口福,這也是入鄉(xiāng)隨俗啊。
由凍餃子引出的這段故事,有點像在東北農(nóng)場的那段生活,苦澀中帶著甘甜,隨著時間的流逝雖然容易淡去,但在我的回憶中,卻常常聞得到那濃濃的氣息。時光荏苒,九十年代中期,下崗工人包凍餃子創(chuàng)業(yè),從冬季走到夏季,從一家一戶,走出了幾個企業(yè),又從東北走向了南方,走進了大小城市的超市,走進了大大小小的飯店,走進了愛吃餃子的人家。不能不說這是東北人的貢獻吧?
我感覺,冷鏈的誕生,起初并不因為是有了冷凍技術(shù)和設備,而是先有東北的天寒地凍的啟發(fā),再有這些技術(shù)設備的發(fā)展。
再回東北,我必須先吃上一大盤凍餃子,不然,我這遇到飯就發(fā)急的勁兒沒法滿足,可能是受到那個老會計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