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日的太陽肆無忌憚地烘烤著田野，剛過上午十點，氣溫就升到了三十六、七度。熾熱的陽光聚積起無數(shù)的尖針，直刺人的肌膚，隔著T恤都能感覺到那種刺痛來。
　　 一臺插秧機孤獨地在偌大的田里來回穿梭，在身后的水中留下一道淺綠。
　　 渴望一陣風，能帶來陣陣涼意的風，當它拂面而過時，就能帶走些許燥熱；渴望一場雨，能褪去麥收后暴熱的雨，當它灑下田野時，就能一掃連日的高溫。
　　 然而，這一切似乎都是不可能的。萬里無云的天上，只幾朵淡淡的云彩在飄浮。坐在插秧機滾燙的坐墊上作業(yè)的韓美霞只能用手揩去流到眼眶上的汗珠，咬牙堅持著。
　　 今年的暑季似來得比以往更早了些。以前的麥收后，總能遇上一段時間連陰的日子，灑落的雨水給中稻的插秧創(chuàng)造了良好的條件。但今年就不同了。久盼的雨沒來，插秧卻不得不按期舉行。時下，農(nóng)村的勞力緊缺，年輕人都選擇了外出打工，這一點，從那些棄耕的農(nóng)田上就能看出端倪。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韓美霞一家，在去年流轉(zhuǎn)一千畝水田的基礎上，又特意增加了五百畝，這相當于以往幾個生產(chǎn)隊的田地了。
　　 農(nóng)田是經(jīng)過一番改造的。之前那些小塊小塊的田土全都連成了片。在這丘陵地區(qū)，一塊水田如能有上三畝就會被稱為大田，但由政府投資改過的田塊，小則六、七畝，大的可達十多畝甚至更大一些。當然，小塊的，不適合機插的田塊也有。在他們流轉(zhuǎn)的田地里，經(jīng)過改造的最大一塊達到三十二畝。這在之前是無法想像的。成片的田地給機械化耕作帶來了可能。前年才從農(nóng)學院畢業(yè)回家務農(nóng)的韓美霞親身參與一個半年度的生產(chǎn)，基本掌握了一年四季田地里所要從事的工作。她將這些細化，全輸入筆記本電腦和手機中，按天提醒，以便掌握生產(chǎn)上的主動權(quán)。
　　 去年插秧的季節(jié)，沒有這么忙碌。那時，她和父親每人一臺插秧機，在田中穿梭，再加上請來的十多個農(nóng)工，對插秧機無法去到的邊角處，小塊的水田進行搶插，也就二十多天，就完成了一千畝的插秧任務。
　　 今年流轉(zhuǎn)的田增多了，父親卻在開春后摔壞了腿，按醫(yī)生的要求，必須臥床休息，否則就會落下殘疾。
　　 見女兒這么忙，昨天他拄著拐來到田里，要換女兒歇息下，被韓美霞連說帶勸趕了回去。年邁的爺爺不動聲色地開來了另一臺插秧機，悄悄地播了二十多畝田，也被她勸退了。
　　 爺爺年輕時，是大隊為數(shù)不多的農(nóng)機手，對各種農(nóng)機爺都很在行，韓美霞和她的父親都是爺爺?shù)耐降??？僧吘鼓挲g不饒人，都奔八十的人了，作為韓家的第三代，她能讓一位老人頂著烈日來插秧么？
　　 爺爺還有個特殊的身份，直到今天人們都用“韓知青”來稱呼爺爺。當年爺爺是知青中的先進代表，從十八歲下鄉(xiāng)落戶，在這里一干就是六十多年，他長期擔任大隊黨支部書記，為這個山鄉(xiāng)操勞了一輩子。當年，他與奶奶，那個漂亮的村花在這里上演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戀，并幾次放棄了回城的機會，在這里真正扎下了根。
　　 父親曾自豪地告訴她，像爺爺這種最終選擇在農(nóng)村扎下根的知青很少很少。
　　 或許正是受了爺爺?shù)挠绊懀n美霞才最終選擇了學農(nóng)，并在畢業(yè)后放棄了留校工作的機會，毅然回到了家鄉(xiāng)。
　　 又一塊田插完了。韓美霞掏出手機看了下，已快到十一點了。她終于知道，在大學里就追過她，并竭力要勸她在城市發(fā)展的同學汪力兵今天的確是不會來了。
　　 今年的臨工不好請，插秧工每人每天開到了三百，機械手每人每天五百，所有的工人還包三頓伙食都請不到人。這也難怪，就拿韓家所在的村來說，目前真正務農(nóng)的，只有他們一家。剩下的是幾個年事已高的老人。你總不能請他們來幫你干活吧。去年插秧季以每人每天一百五的價格，在另外的村里請來了十多個留守在鄉(xiāng)村的老農(nóng)協(xié)助插秧，主要就是補插插秧機插不到的田的邊沿和幾塊面積小的田塊。今年那些人也都不在鄉(xiāng)村了，許多人都被在城里站住了腳的孩子接了去，或去帶孫輩，或去養(yǎng)老。農(nóng)村到處都很冷清。
　　 昨天，汪力兵還抽空勸她，放棄這里，跟他進城去，找一個4S店當?shù)陠T，實在不行就去某個小區(qū)當物管員，雖說收入不高，但畢竟不會背著太陽過山吧？
　　 結(jié)果誰也沒說服誰，下午四點，太陽正曬的時候，他停下機器就走人了。按照約定，韓美霞還是用微信轉(zhuǎn)了五百元錢給他。或許是沒有干滿點，有些不好意思吧，他遲遲末收。不過到了晚上，韓美霞抽空看了下，他最終還是收了。
　　
　　 二
　　 太陽升到了頭頂，田野蒸騰著滾滾的熱浪。田里表層的水都有些發(fā)燙了。那些受不了高溫的蛙們，或在陽光的暴曬下翻起了白色的肚皮等死，或掙扎著躲到田邊的草棵里。放在陽光下的溫度計直指六十八度。當然，這是地表溫度。氣溫也朝著四十度攀升。昨天的天氣預報都講了，這天還會要熱下去的，直到半月后才有可能會迎來一場降雨。
　　 韓美霞來到田邊，從樹蔭處的一個泡沫箱里拿出一盒藿香正氣水，直接用牙咬開，將帶著苦味兒的藥水擠進了嘴里，又一氣灌下半茶缸老蔭茶，這才感到胃里好受了些，剛才那種惡心欲吐的感覺被壓住了。她打算抓緊時間再插上幾塊田，如果下午一點多了還沒回去，母親會來田里催促的。
　　 家里之所以不把飯送到地里來，完全是為了讓女兒能在大中午里休息一下。如果把飯送到田頭，依她的秉性，會接著干下去的。
　　 當然，如果吋間實在緊，這種情況也會打破。畢竟節(jié)令到了，時間耽誤不得。
　　 韓美霞稍事歇息，正要再次登上插秧機作業(yè)，一個正在她剛完成的田里邊角處補秧苗的年輕身影映入了眼簾。只見他穿著件白色的T恤，藍色的長褲挽得高高的，正在田里的邊角處認真補插著秧苗。之前機插過的田里，邊角處已經(jīng)補插完了。還真是個眼里有活兒的青年。
　　 難道是汪力兵？難道人家一早就來了？默默地干著拾漏補缺的工作？剛才還在心里數(shù)落過他是經(jīng)不起考驗的軟蛋呢?？赡巧硇我膊皇峭袅Ρ?！汪力兵的個子要壯得多，眼前這人個頭卻很小，那身形就跟個女孩子似的。
　　 韓美霞的眼前出現(xiàn)了上大學的時候另一個男生的影子。他有個很美的名字——劉鳴鶴。上大學的那些年里，他小巧的身形，如女孩兒似的面目常成為大家取笑的目標。說擁有這種身形條件的，都應該去讀藝術(shù)學院，哪里該來學農(nóng)嘛。他聽了只是一笑。仍然認真對待著每門課程。在不少同學都陷入情網(wǎng)，迎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時，他卻不為所動。總是重復著宿舍、教室、飯?zhí)萌c一線的生活。當然，還有一個地方去得多，那就是校圖書室。
　　 在韓美霞的印象中，他就是個還沒長大的男孩子，心里應該缺少愛戀這根弦。
　　 王力兵就不一樣了，大一時就向韓美霞發(fā)起過愛情攻勢。當韓美霞略一遲疑，表示要考慮一下時，他卻等不急了，轉(zhuǎn)而向另一個女孩唱情歌去了。
　　 畢業(yè)后，聽說他和他的女朋友留在學校所在的城市，在一家綠化公司打工。后來不知怎么回事，匆匆辭了工回到了家鄉(xiāng)。但站在他身邊的卻是另外一個女子。
　　 韓美霞是在鎮(zhèn)上采買農(nóng)資時看到了汪力兵的，一交談，才知道他回到鄉(xiāng)里的。也是太缺人手了，在韓美霞最無助的時候，她試著給他打去了電話，請他在這個插秧季來幫一下她。并給出了一個比其他大戶請工人高許多的待遇。可令韓多霞沒想到的是，僅僅頂著烈日開了大半天插秧機，他就打了退堂鼓。
　　 韓美霞來到還在田邊補秧苗的小個子男生面前，試著叫了聲：“劉鶴鳴，是你嗎？”
　　 “啊，是的，是我，”小伙子抬起了頭來，朝韓美霞露出一張?zhí)煺鏌o邪的臉來，“難得美霞同學還記得我?！?br />　　 “還真是你。你怎么到這兒來了？”
　　 “今天一早在鎮(zhèn)上遇到了王力兵，聽他說你這兒缺人手。我就來了……不好意思。沒翻出你的手機號來，估計是我搞掉了?！?br />　　 “哦，這個不怪你。上學時用的電話號碼被我換了?！表n美霞說，“你還真是個有心人，這么多田里的邊角地帶都補栽上了！”
　　 被女同學這么一夸獎，劉鶴鳴有些不好意思了，忙指著停在另一塊田里的插秧機問：“美霞同學，我能上機操作嗎？看你插得這么好，我也有些手癢了?！?br />　　 “嗨，這有啥不行？我是巴不得有人來幫下我的。今年……”
　　 “今年你們新流轉(zhuǎn)了五百畝，總數(shù)達到一千五百畝，成了我們縣數(shù)一數(shù)二的種糧大戶了！”
　　 “可沒曾想……”
　　 “沒曾想伯父摔壞了腿。加上又很難請到人……”
　　 “你怎么都知道呀？”
　　 “那是因為美霞同學的名聲在外。你莫忘了，在你建起的耕耘群里，我一直在關注著你的！”
　　 “哦？在群里你是哪一位？”
　　 “到時你就知道了。我們還是上機插秧吧。那些秧苗都在報怨了?！?br />　　 劉鶴鳴邊說邊上了那臺插秧機，隨著引擎轟鳴的響起，秧苗被整齊地插進了田里。
　　
　　 三
　　 太陽升到了頭頂，已進入每天最熱的時段。真是應了“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句話了，感覺沒干多長時間，兩塊大田就插完了。他們是從田的兩邊朝中間開進的。待兩臺機器又進到一塊大田中時，手機里傳來清脆的鈴聲。那是韓美霞的母親，在催促她回家吃午飯了。
　　 韓美霞等到了田邊，將機器停了下來。對劉鶴鳴喊道：“鶴鳴，停機吧，收工了。吃了飯再干。”不知不覺間，她將對方的姓給取掉了，意識到這點后，她自己都有些吃驚。
　　 “這就收工了？我感到還沒干一會兒呢。”
　　 “收了吧。我媽打電話來催了。我們吃了飯再來不遲?！?br />　　 “要不這樣好了，你先回去吃飯，吃了給我?guī)c什么就好了。這田才開始，有來回走的工夫，這塊田就插完了?！眲ⅩQ鳴并沒將插秧機停下來，邊朝田中行進邊說。
　　 韓美霞想起昨天差不多同一時刻的，王力兵一聽說收工，馬上就停止了作業(yè)，在溪邊洗凈手腳，就和她回到了家里，飯后還在空調(diào)屋里歇息了一個多小時的時間，這才重新回到田中，可到了下行四點，就說家里還有事走了，這人與人真地沒辦法相比。
　　 劉鶴鳴舍不得放下手中的活，韓美霞心中更是操心著插秧的進度。她給母親打去了電話，要家里把飯送到田里來。
　　 “記著，是兩個人的?！彼貏e強調(diào)。
　　 母親把飯送過來的時候，一塊田的插秧任務又完成了。韓美霞知道，只有自己先停止作業(yè)，劉鶴鳴才會停手，就把插秧機停在了新的一塊田邊。
　　 而趁這個工夫，劉鶴鳴則再次下到田里，對機插不到的地方進行補插。
　　 韓母打老遠就看到田里有個小伙子正在忙碌著，走近一看，卻不認識。忙問女兒，女兒說是大學的同學，家住在縣城里，聽說她這兒太忙，就自己尋來了。
　　 韓母看著劉鶴鳴忙碌的身影，對女兒說：“美霞，這個小伙子可比昨天那個王力兵踏實多了。聽媽的話，別放過了！”
　　 “媽?？茨阏f些啥嘛。人家只是我的同學?！?br />　　 “同學咋啦？同學就不能談婚論嫁了？我們流轉(zhuǎn)了這么多田地，你爸的腿又摔壞了，不得有個人幫你？媽的眼光錯不了。你要不好意思說，就讓媽去！”
　　 “別，別，你去還不如我去呢?！?br />　　 “可別忘了。晚上我等你的回音?！?br />　　 “看把你急的?！泵老紜尚叩卣f。
　　 趁著吃飯的當口，韓美霞問劉鶴鳴：“畢業(yè)后你去哪兒了？”
　　 “我去報名學農(nóng)用天人機操控，拿了個飛手的證?；貋碜约洪_了家植保服務公司，專門為種植大戶服務?！?br />　　 “哦，看不出你這么能干！”
　　 “比你可差遠了。我這才剛剛起步。無人機也只進了兩臺，人更少了。只帶了一個徒弟?！?br />　　 “哦，男徒弟還是女徒弟呀？”
　　 “當然是男徒弟喲?！?br />　　 “怎么沒帶他一起來？”
　　 “他家里不是也流轉(zhuǎn)了二百畝水田嘛，回去插秧了?！?br />　　 “這么回事呀。我記得你家是縣城的，當時怎么會報考農(nóng)學院呢？”
　　 “家里條件不好，父母都有慢性病。高考那年，父親心梗走了……報農(nóng)學院費用要少一些……”
　　 “那你現(xiàn)就跟母親住一起？”
　　 劉鶴鳴的目光暗淡了下來，小聲地說道：“父親病故后，我媽悲傷過度，上個月也去了……”
　　 “??？這樣呀？對不起……”
　　 “沒事。我已經(jīng)從陰影中走出來了。雙親不在了，那個家回不回都無所謂。后來，我就把房賣了，還清了助學貸款，剩下的就買了兩架無人機，開了那個小小的植保公司……”
　　 “天哪，怪不得上大學時，總見你在忙碌。是為自己攢生活費吧？”
　　 “是的。家里條件不好，我得自己養(yǎng)活自己?！?br />　　 劉鶴鳴說得很平淡，但對韓美霞來說，每句話都具有強大的沖擊力。“你為什么不給我說？”這句話差點就沖口而出了。
　　 她看著劉鶴鳴那張瘦削卻剛毅的臉，有一種想將他擁入懷中的沖動。
　　 天空滾過一串雷聲，一陣熱風迎面而來，云層低垂地涌過，像是姑娘不息的心事。然而，雨卻始終未下。
　　 午飯之后，兩臺插秧機又行走了起來，把希望播插進田里。
　　 或許是劉鶴鳴講述的往事深深地打動了韓美霞，她的心緒翻騰得歷害，整整一個下午兩人都埋頭干著活，就連在田中交匯時都沒顧上說一句話。但韓美霞明白，這個堅強的小伙子已經(jīng)走進了她的內(nèi)心，再也割舍不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