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春山】風中的凝望(散文)
陽歷五月份,正是春夏之交,天氣很好,不冷不熱。早上,我收拾好行李,看離乘車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就對母親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不?”幾天前,我接到通知,要抽借到千里之外的外地工作一段時間。臨走時決定陪陪母親。
母親已知道我要出遠門,就說:“那好吧,就在樓下走走就行了?!蔽姨嵘闲欣钕?,帶著母親,來到樓下側(cè)邊的小廣場上。
母親已經(jīng)病了一年多,三次突發(fā)性病危,因為身邊有人照料,都被搶救了過來。這一次我要遠走,雖然有其他姊妹照顧,但真還有些擔心。
陽光暖融融的。這段時間沒有疫情,外出的人自然多了,不大的廣場上,擺攤叫賣小吃的,兒童游樂碰碰車的,門市部外搭臺銷售的,一片繁忙景象和鼎沸聲音。我陪母親自由地轉(zhuǎn)著。由于貧血氣力不足,母親行動很不便,顫巍巍的,但她堅持自己撐著走。她得病后一直都這樣,她曾說,能走就自己走,如果一走不動那就真走不動,倒下爬不起來了。
一會兒,接我的車師傅打電話來了。我對母親說:“我先送你回屋去吧。”母親說:“來不及了,我等會自己回去,我先送你走?!蔽液湍赣H向廣場外走去。到了路口,看到車已停下在等我了。這時,母親堅持不往前走,一個人站在廣場一角。我只好快速把行李放到車上,正準備上車,突然想,還是回轉(zhuǎn)去給母親說幾句話??蓜偦剞D(zhuǎn)身,就見母親在二十多米開外,揮著手,意思是叫我趕快走。我還聽見她說著“我一會就自己回去,你好好做你的工作”的話。
這時,突然起風了。風不大,撲面微寒。我只好上車。在車開動的那一瞬,我將頭伸出窗外,看見母親如菩薩一般,微佝著背,怔怔地、定定地站在那里,向著車凝望,向著我凝望。
我眼睛有些濕潤。車向前駛出,熟悉的家鄉(xiāng)城市被拋在身后,離母親也漸行漸遠。
但我沒有想到,這竟然是我與母親的最后一面。
在外工作期間,雖然責任大,工作繁忙,但依然牽掛著母親,隔幾天就給她打個電話。
端午節(jié)要到了,按規(guī)定要放幾天假。那天下午四五點多,在一個兩省交界處的地方工作結(jié)束,太陽依然暖融融的,我決定把端午節(jié)要回來的消息提前告訴母親。在一個很高的山坡上,我打通了母親的老人機,她說她正在家里看電視,還說起了電視劇的情節(jié),說很好看,還說兄弟剛?cè)タ催^她。聽她聲音,似乎很高興。聽說我兩天后要回來,她還囑咐路上要注意安全。見這樣,我就返回城里,吃過晚飯,在賓館房間召集其他同志一起加班。
大約七點左右的時候,正在加班勁頭上,電話突然急促地響了。是兄弟打來的,說母親又暈倒了,已經(jīng)不行了。幾十分鐘后得到確認,母親永遠地走了,已經(jīng)被兄弟們送往老家。
一夜沒合眼。第二天一早,我請假緊急往回趕,回到老家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多鐘,母親已經(jīng)入殮。
在已經(jīng)布置好的靈堂前,我悲從中來。為母親去世悲痛,更為她走時,我沒能陪在她身邊,沒能看到她在世時最后的容貌而難過。
還有一個因素,母親在父親去世后,一個人在農(nóng)村老家生活了十多年,過著自食其力的生活。后來年齡大了,身體差了,在多次勸說下,才同意在城里來隨子女生活,還不到一年時間。在城里時,她多次給我說過,她去世后要送她回老家,而且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她要清醒地意識到她回了老家。當時,我還笑著說,不要想多了,哪一天你真的不行了,肯定會提前送你回去的。可現(xiàn)在的情況呢?卻事與她愿違。不知道去世在城里的母親回到老家時是否還有所感知,她回到了生活了六十多年的老家,那一個她最熟悉的山灣,那一方最有感情的水土。
后事自然按照農(nóng)村風俗辦理,簡單而不省應(yīng)有的儀式。家祭時,村里一位司儀總結(jié)了母親的一生,說了她在村里印象好,沒有與人發(fā)生過糾紛,正確教育子女,善良勤勞之類的話,還舉了她與村里其他婦女擔石頭拉石碾修田、修水庫不怕吃苦的例子,說她在農(nóng)村算得上一位“偉大”的母親。母親是文盲,是平凡中的平凡人,終其一生沒有做過一件能稱得上“大事”的事,但沒想到身后還有這樣的評價。我心里不勝感慨。
那幾天沒有暖融融的太陽,但也沒有下雨,有清冷的風不時吹過。佇立風中,望著母親的遺像,看著走親幫忙的人們,看著母親離開農(nóng)村不到一年已顯破損的老屋,看著荒草遍田樹木成蔭的鄉(xiāng)村,悲傷難過中,我想起一句話:“父母在,人生尚有來處;父母去,人生只剩歸途?!爆F(xiàn)在母親走了,老家還將是我的老家么?鄉(xiāng)村還將是我的鄉(xiāng)村么?
但在那個城市的路口,母親送我出遠門走時凝望的身影,那最后的一面,風中飄過的話語,會永遠定格在心中。(發(fā)表于《四川散文》2024第0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