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挖山姜(散文)
二姐出嫁不久,春天就來了。二姐回家小住,隔著一堵墻喊我,小清,走,上山挖山姜?。筷柟夂苋彳?,照在身上像一塊綢緞子輕輕拂過肌膚,我膽怯的望了父親一眼,他面向大街,坐在木頭門檻上,腳邊躺著一捆濕漉漉的舊稻草,屁股下一根草繩,隨著父親雙手不停地揉搓捻懟,一段一段朝外延伸。門檻里坐著一團草繩,乍一瞅,仿佛一條大蛇盤臥此處。二姐又喊了一嗓子,父親小聲嘀咕了一句:嫁出去的閨女了,還沒個正性,去吧。我如釋重負,放下鐵锨,將一堆雞糞涼在一旁。菜園里的一洼韭菜,已經(jīng)綠油油了,母親翻日歷表查了一遍,說等父親生日那天,割頭茬韭菜,包一頓韭菜雞蛋餡餃子,撈撈運氣。我掰著手指頭算過,距離父親生日四月十九尚有一周,那時候,南河屯的大部分人家窮得很穩(wěn)定,平素吃一頓餃子像過年。一早,喝了一大海碗玉米碴子粥,就著脆生生的咸蘿卜條子,抹抹嘴,父親在院里吆喝,趕緊出來把雞糞掏了,日頭毒,曬兩個日頭,用雞糞喂一喂韭菜。我哪敢怠慢?剛想著和屯里的萍兒去南河沿摘水芹菜,父親安排活兒,不得不干。我嘟嘟囔囔,一邊揮舞著鐵锨掏雞糞,一邊心有不甘埋怨父親,一天到晚干不完的活兒,一定好好讀書,走出南河屯。掏完雞糞,我手上,衣服上都是雞屎味,額頭汗津津的,二姐叫我,我心里一亮,救星來了。她的紅綢子上衣,發(fā)梢插的粉色絹花,一頭青絲,真好看。父親答應了,我立馬飛出籠子的鳥兒似的,拎著一只竹筐,龍卷風一樣閃出我家,二姐在大門口等著呢。
咦?小清,你帶一把镢頭,不然,山姜,山蒜一拔就斷了。我又折回家扛了一把镢頭,父親剜我一眼,別把镢頭碰成豁牙子,早去早回。我從嗓子眼擠出一個字,嗯。扭頭見母親在廚房間案板上切酸菜,案板后面一個泥盆里泊著一團和好的玉米面,估計今晌午又是燉酸菜貼鍋圈餅子。打罷春以后,地里青黃不接。大缸里的酸菜,地窖子內(nèi)的土豆,蘿卜,成了主打菜系。不是蘿卜絲包菜餅子,就是一天三頓酸菜,吃得人打出的飽嗝也是酸菜味兒。我說,媽,搟面條吃好不好?愁人,老吃酸菜。母親說,嘚瑟,酸菜吃長遠了,也是好事兒。母親再說什么我聽不見了,被四級小風截走了。
二姐一身紅裝,呢子料不褪色。頭發(fā)上噴了摩絲,一股香味。我羨慕的看了二姐一眼又一眼。有一瞬間,我也想做新娘,至少不必受父親的約束,不用干大田里的活兒。二姐看透我的心思,右手食指戳了我額頭一下,小鬼精,快點長大,找個當官的嫁過去,保準幸福。我撇撇嘴,二姐,當官的能看上我?有人肯娶我就謝天謝地了。
二姐走著走著,眉頭緊皺,手捂著胸口,想吐。我急忙上前,拍打二姐后背,二姐羞羞答答說,沒事,沒事,別拍,你小侄子快和你見面了。小侄子?我一臉懵逼,不知道二姐說得是什么意思,二姐嘆了口氣說,等你嫁出去就明白了。
封山育林后,南河屯大片大片的山林植被保護完好,幾乎沒遭到破壞,護林員也忠于職守,看護的好。我和二姐一前一后爬上山坡,二姐眼珠子盯在山姜,山蒜上。青草發(fā)芽,草色遙看近卻無。山蒜和草的顏色,形狀不好區(qū)分。二姐說,山蒜這個時候是二個葉片,整體像一個人展開手臂,葉脈油光锃亮,草瘦巴巴的,葉片朝上,不是平展的。山坡上山蒜多,草叢里很難辨認,二姐蹲下身,認真端詳,確準是山蒜,不等我掄起镢頭刨,她早就拔起來擼一擼塞到嘴里,吧唧吧唧嚼出聲,嘴丫子都是綠汁兒。
二姐吃了一大把山蒜,呼出的氣息也是山蒜的臭味兒。站起身,二姐說,咱去蘋果園挖山姜。山里石頭多,镢頭刨下去容易折斷。
集體的一個大果園,我讀初一那年春天,就分給各家各戶了。蘋果樹樹齡七八年,還不算老化。加上當時市場上,對小國光,雞冠蘋果的需求量很大。大家沒有砍掉,只是將鄉(xiāng)農(nóng)業(yè)站大力推廣的寒富蘋果,喬納金蘋果,紅富士蘋果做了巧妙的嫁接。利用國光蘋果的老本樹體,讓新品種的蘋果雀占鳩巢,不過產(chǎn)量還行,價格也不錯。每家都有上百棵果樹,同一抓鬮,分配下來的。形成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果園子,東山一爿果園,西山一爿果園。東山的果園是沙質土,西山的果園是黃土。無論哪個山頭,哪座果園,你抓到什么就是我家抓在西山那爿果園,果園緊挨著一大塊墳地。父親不忌諱這個,他很勤勞,把果園子打理得井井有條,不長一棵雜草。允許梯田上生長山姜,山蒜,山野菜。父親說,那是救命的草兒。挨餓年代,多虧這些野菜救過一家人的命,一村子人的命。父親經(jīng)常用一柄鋤頭,給果園松松土,果園的土壤一直是松軟的,朝氣蓬勃的,我們周末放假,趕上蘋果樹開花,日頭升上半空,父母就帶領我和弟弟給果樹授粉,蜜蜂忙著采蜜,一座果園的人忙著授粉。樹上結滿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授完粉,就挖山姜。果園的地上,朝陽坡上,一簇簇的山姜家族,一挖一窩,大的小的,長的短的,胖的瘦的。挖出來,不用洗。坐地上捋一捋,就吃,吃到牙酸倒了為止。山姜才破土而出時,柔嫩,吃起來口感好,酸酸甜甜的,不澀。到了五六月份,山姜枝繁葉茂,口感就干澀了。
二姐的提議不錯,我一拍腦門,哎呀!二姐,我怎么忘了果園子?
溝溝坎坎的,二姐走起來有點笨拙,我伸手拉她一把。果樹的花沒開,樹上居然住著一兩個蘋果,被鳥兒啃了一大半兒。不問也清楚,這是父輩們故意留給鳥雀的,土有一點板結,我熟悉山姜的老窩,一找一個準。我想揮動镢頭挖,二姐阻攔我,別,挖斷了不好吃。二姐蹲下來,用手慢慢散開泥土,一層一層剝圓蔥一樣,挖出山姜的母本,眼前赫然是長短不一,白里透粉的山姜芽兒。二姐顧不得許多,摘了一根塞到嘴里,咔嚓咔嚓嚼,比嚼豬肉還香!二姐一口氣吃了十幾根,剩下一捧山姜芽胚舍不得吃,又給重新培上土,二姐不忍心破壞山姜根系,用手挖了一大把山姜,就不挖了。兩個人坐在果園的高處,望著簸箕般的村莊上空,一縷一縷的炊煙,空氣中彌漫的飯菜香氣,要回家了。
回到家里,母親看我手里一綹嫩山姜,嗔怪我,快給你二姐送過去,我說,我也要吃。母親說,你二姐害口(指女人妊娠反應),她身體需要。我只好乖乖將山姜送到二姐那屋。
我讀書考學參加工作,做了人妻人母人媳之后,對山姜依舊不減當年的喜歡,四五月份期間回家探望父母,一定到果園挖一把山姜,席地而坐,吃上一頓。
去年,老劉開車帶我回老家,在母親家大門口碰到騎摩托車回來的二姐,二姐夫。和二姐說起年少時挖山姜的事兒,二姐和我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就都沉默了。
回過頭,看一看來時的方向,那還有回去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