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瞬間，我仿佛回到了那個熱鬧的夏夜。小孩兒在人群中穿來穿去，引來大人幾聲呵斥。幾聲狗吠從農(nóng)家院子大門縫里擠出來，屋頂?shù)幕ㄘ傌埣庵ぷ铀烈獯螋[，樹叉上野鴿子發(fā)出深沉的“咕咕”聲，樹枝上的知了唱了一天累了一般，斷斷續(xù)續(xù)地哼著。所有聲音重疊交織在一起，時而清晰，時而模糊，時而雜亂無章，時而井然有序，迫使空氣里的燥熱又濃郁了幾分。突然，幾聲熟悉的鼓點聲響起，在人群間沖撞，所有聲音仿佛被按下暫停鍵嘎然而止。這鼓聲似藏著某種巨大的魔力，夜瞬間靜下來，空氣里的燥熱分子也安穩(wěn)了很多，就連奶奶手里的破蒲扇都慢了下來。大家都在等著那一聲熟悉的吆喝。
　　 鼓聲落，鴛鴦板響，一聲聲清脆悅耳。一張桌子前，一位盲人老者左手高舉鴛鴦板（山東大鼓主要伴奏樂器，銅制，呈半月狀，也叫月牙片），右手拿著一根長約三十厘米的鼓槌，平放在一個漆面斑駁的圓鼓上。兩種樂器剛?cè)岵?，配合默契，聲調(diào)單一，直入人心。緊隨而來便是一聲聲句句押韻的說唱?！罢f書唱戲勸人方，三條大道走中央。善惡到頭終有報，人間正道是滄桑?！彪S后又是幾聲洗腦的鼓點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老少爺們兒聽我言，瞎子我來搶個閑。今后晌兒來到咱村兒里，給鄉(xiāng)親說出野史雜談。哎！說的不好恁別怪，更不能抬腳把桌踹，莫嫌俺吐字不清嗓子啞，聽俺給恁慢慢講?！彪S后又是幾聲鴛鴦板的清脆響聲，“話說這雞也不叫了，狗也不咬了，場子人也不少了，客套話咱也說了了，下面說幾句大實話，恁聽在理不在理？天上下雨地上流，兩口子吵架不記仇，老天爺下雨雷對雷，小兩口打架捶對捶，瞎老頭兒娶了個瞎老婆，一輩子誰也沒見過誰?！庇质菐茁曈泄?jié)奏的鼓點。人群里有人開始起哄，“好！好，說得不孬哩，句句都是大實話?！彪S后整個十字路口笑聲此起彼伏。
　　 我站在村里十字路口處，站在路燈下，時而面向南，時而面向北，雙手有規(guī)律地比劃著。每比劃一個動作，便望向妻子，大聲說：“哎，當年這個十字路口就是這么熱鬧，當時我就坐在這里，靠著我奶奶，說書的就站在這里。”話音未落，我又轉(zhuǎn)了一個方向，繼續(xù)對妻子比劃：“說書的，有時候也在這邊，路兩邊的屋頂上也都坐著人，墻根這里更是人滿為患，哎呀，那叫一個熱鬧?！逼拮又皇切χ遥雌てぷ哌h了，也會喊它一聲，待皮皮回來后，繼續(xù)看我比劃。
　　 晚上吃過飯，離接兒子放學還有近一個小時。妻子便問我出去遛狗嗎？我爽快答應，皮皮像是聽懂了我們的對話，興奮不已，尾巴搖成螺旋槳。我們沿著村子主路，走向村南，走過小橋。今晚雖月色朦朧，但光線并不暗，可視度達幾十米之遙。我們邊散步邊談論著過往，談論著過世的老人，談論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妻子更是感慨時間真快，二十年前恍若就在昨天。
　　 返程時，走到村里十字路口處，為躲車我們稍作停留。妻子看著墻根處一排木凳和幾塊石頭，一個光滑的石磙，突然冒出一句：“這里送走了不少人吧？每個村都有這么一個招老人的地方，他們喜歡在這里曬太陽，拉閑呱?！蔽尹c頭道：“現(xiàn)在依舊如此，這些小板凳便都是老人們準備的，因明天還會來，就把它留在了這里，但也有部分老人走后便沒再回來。”
　　 站在曾經(jīng)熟悉無比的地方，看著熟悉的場景布置，我心生感慨，思時光流逝，嘆歲月無情。突然有那么一個瞬間，我回到那個曾經(jīng)熱鬧無比的夏夜，聽著一場說書盛會?！耙笫氯绾?，且聽下回分解”，這句話恍若就在昨天才剛說完，我今晚特在這里等說書人那句“今后晌兒個咱書接上回，話說……”
　　 小時候，每隔一段時間村里就會來一位說書人。聽大人們說，他們有的是大隊里專門請來的，有的是鄉(xiāng)里安排的巡演。大多時候是一個人，有時也會是兩個，其中一個是領(lǐng)路的。印象中，來我們村說書的大多都是盲人，由一個年輕人或一位婦女用自行車駝來。一位說書人都是說“大鼓書”，一架鼓，一對鴛鴦板，自己敲鼓自己說。兩位說書人則是“大弦書”，一柄弦子，一對鴛鴦板或一副快板，一人配樂一人說，但兩人說書很少。
　　 說書人來到村里先找到大隊部，讓村長在喇叭上吆喝一陣子，“咳，咳，村民們注意了，村民們注意了，今兒個天黑后，家前十字路口有說書的，吃過飯都去聽……”聽到這里孩子們最高興的，好不容易捱到天黑。我家在村子后半部分，離十字路口不遠也不近，路口的鼓聲能夠清晰傳來。這里敲鼓并不是說書開始，而是說書人在叫人。他算計著村民差不多都吃過晚飯了，便把鼓敲得很響，喊人來聽書。聽到鼓響，我便趕快扒上幾口飯，便跑去路口占座，為奶奶占座而不是為父母。因為父親和母親有很多活要干，除非趕上特閑才會去聽一會兒。
　　 此時，說書人已在路邊農(nóng)戶家拉出電燈，趕上月亮天時，便不需要燈光?；璋档臒艄饫?，說書人眼睛緊閉，右手力道適中地敲著鼓，時不時地與村民們談笑著。好奇的村民會打聽今晚說什么書，這個時候，說書人便開始賣關(guān)子，講半句留半句，弄得村民心里直癢癢，期待著他快點開始說。越是這樣，說書人越是不說，而是把鼓聲敲的更響了。對于說書人來說，聽書的人多了說起來才有激情，才有感覺，才過癮。我從小就認為，盲人聽力一定很好，要不他怎么知道人多人少呢！
　　 隨著村民越聚越多，整個十字路口嘈雜聲此起彼伏。說書人便開始清清嗓子，吆喝上一小段說書前的調(diào)皮話。有時是提前編好的，有時也會即興發(fā)揮。語氣抑揚頓挫，每句話末都能押韻，且都有兒化音，腔調(diào)悠長，很好聽。小時候我不懂說書技巧，對說書人很是仰慕“說書人真厲害，每句話都能趕得那么巧?！辈⑶疫€疑惑一個瞎子怎么讀了這么多書？后來大致明白了一些。他們雖眼睛瞎但耳不聾嘴不啞，為了混口飯吃，便找到說書人學習說書。通過一遍遍又一遍的聽，他們便能牢記于心。大部分盲人不僅聽力好，而且記憶力超群。或許看不見世俗之物，反而讓心里更加的空明通透，記東西比較快吧！
　　 學成后，他們便開始四處游蕩以說書為生，在無數(shù)個陌生的街頭，以抑揚頓挫的語調(diào)，講述一個個曲折動人的故事。既說書的人也說自己的事，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讓聽眾領(lǐng)略人間喜怒哀樂，悲歡離合。當時農(nóng)村大部分人都沒有文化，說書人便成了最好的情緒價值提供者。在農(nóng)田忙活了一大天，晚上聽上一段閑書，那叫一個愜意舒坦。當時在村里聽上一場評書比現(xiàn)在看一場最火爆的電影都讓人興奮。
　　 俗話說，“會聽的聽門道，不會聽的湊熱鬧?！蔽衣犨^很多場，或許是年齡小的原因，目前只有一個碎片化的情節(jié)始終記著。那場書是在十字路口南墻根下一位盲人說書者說的，主角黃九齡，這個故事應該屬于《施公案》，故事情節(jié)早已模糊，只記得有一段說黃九齡文武雙全，才貌出眾，夜行時招惹了一位女子。這位女子更是被說書人說的武藝高強且貌美如花，美到什么程度呢？據(jù)說書人講，她的洗腳水普通人都撈不著。但黃九齡對她不感冒，而她卻偏偏看上了黃九齡，兩人為此有了一段特殊的情感故事?；蛟S我記憶的情節(jié)與現(xiàn)實有偏差，后來我曾在多處查詢這段故事，查而無果。只查到了黃九齡是黃天霸的兒子。我不知道為什么只記得這段故事，或許是說書人夸張的言辭亦或是書中奇女子讓我多了一層對異性之美的幻想，時至今日我依舊喜歡比較颯的女生。
　　 手機接孩子的鬧鈴響起，我和妻子向家的方向走去。夜色朦朧，春風拂面，隱約間，身后傳來一聲略顯沙啞的白話，“花開兩朵，各表一枝……欲知英雄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清脆悅耳的鴛鴦板聲結(jié)束，一陣高過一陣有節(jié)奏的鼓點隱入夜色里。我回頭望向十字路口，望向夜色里的虛空，望向那位眼盲的說書人，揮揮手道一句“再見，說書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