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回到老家(散文)
喜鵲來的時候,我在院子里做一個深呼吸,我們倆其實認識很久了,像老熟人似的。你來就來,停在一棵蘋果樹上梳理羽毛,我在與不在,喜鵲不在乎。一人一鳥,在這個早晨成了朋友。至少喜鵲沒有反感我的存在,風在大街上走了幾圈,又忍不住沖我招了招手,撲過來時讓我的身體搖晃了一下,我想,喜鵲一定飛走了。很快,我發(fā)現(xiàn)自己錯的離譜。喜鵲不僅沒離開,還呼朋喚友,來了三四只喜鵲。我用眼睛測量了一遍,我與喜鵲的距離,我在樹下,喜鵲在樹上。大約五米左右?不,也許是四米。我意識到我的數(shù)學學的不好,蘋果樹后邊泊著一口老井,已經(jīng)和父親的年齡差不多了。七十年?或者是六十年?記不清了,我聽父親說過,井有三丈深,一丈是三點三三米,三丈是九點九九米。就是說,一口井將近十米深,我同喜鵲的距離,沒那么遠。我試了試,伸出胳膊,我?guī)缀鯎崦较铲o。喜鵲為什么不飛走?不害怕人類傷害它?
南河屯此刻很靜,馬路上偶爾有車經(jīng)過,一陣風刮過,瞬間恢復安寧。那些死去的人住在山上的房子里,活著的人在大田侍弄谷物。他們要在三月中旬,在土地撒一片種子,給一家人,一屯人栽下一個希望。我能做什么?我眼巴巴看著喜鵲談情說愛,插不上嘴。盯著父親將土窖子里的土豆,紅薯,一顆一顆搬出來,在陰涼干燥處曬一曬太陽。我只有替父親打下手,和土豆,紅薯,蘿卜,白菜,牽一牽手,坐在幾兩楊柳風里,敘敘舊。好久沒有和植物們說說話了,在城市呆的時間長了,我身體里的土腥味也被淡化了。土豆也好,紅薯也罷,就連一棵瘦弱的白菜對我的到來,表現(xiàn)得很生疏。
我明白,我離開老家太久了,之前,我還保持一個月回去兩三趟,逢年過節(jié)回屯子祭祀一下列祖列宗,問候問候老親舊鄰,為門口的老棗樹松松土,刮一刮老樹皮。攀下井,用一柄鐵锨淘一淘老井。找出砂紙蹭一蹭銹跡斑斑的農(nóng)具,沿著幾畝土地遛達遛達,蹲下來,抓一捧泥土,找一找曾經(jīng)的感覺。躺在麥秸垛上,守著滿天的星辰,一池塘的蛙鳴,一地皎潔的月色,想一個人。
現(xiàn)在,屯子對我很陌生,走在大街上,一條狗遇到我,上下左右打量我一番,齜牙咧嘴,喉嚨里發(fā)出嗚嗚嗚的聲音,我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一根火腿,掰開,扔給那條黑狗,它聞了聞,充滿敵意的瞪著我,一根火腿并沒有收買到狗,迎面過來幾個屯里人,出于禮貌,我向?qū)Ψ酱蛘泻?,我說,你好,我是張某某。人家用眼角的余光掃了我一眼,搖搖頭,匆匆忙忙扛著镢頭走了。我納悶,這才十年,大家就將我忘得一干二凈?我朝人們追了幾步,我拽住一個人的手說,我是小清,大叔,你不認識我了?大叔不老,輩分大而已。大叔沒父親年歲大,他重新看了看我,什么小清,小黃,不知道。大叔說完,甩開我的手,扛著鐵锨揚長而去,后來,我聽母親說,大叔三年前得了一場大病,上北京手術回來,就不認得人了,只認他閨女。
隱居在山坡和山底的房子,換了琉璃瓦,紫色的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fā)光,很多家按了太陽能,光伏。南河屯和城市又近了一步,如果當初不離開屯子,留在南河屯,我會有什么出息?在小城住了十年,我的今天哪里比昨天好?我有些后悔,假設我繼續(xù)在屯子扣草莓藍莓蔬菜大棚,我覺得我也是個出類拔萃的女子,一手煙火,一手文學,照樣燦爛對不對?在鳥籠里撲棱十年,存款不多,車房有了,也攢了一身病。耳朵里是喧囂的車鳴,一元錢的公交車成了代步機,亞健康,熬夜,追劇,刷抖音,也學會撒謊,與各種人斗智斗勇,所謂的明哲保身,身體和思想里多了圓滑,世故。我十分懷念過去的自己,在南河屯,我清澈的像南河水,一目了然,不必恐懼黑夜,不為五斗米折腰,不用對人層層設防。世界安靜得像一塊石頭,鳥鳴,風吹,花香,群山疊嶂,牛在樹底站著,馬在堤壩臥著,一只羊在高坡佇立著,人睡在葡萄架下的木椅上,賣糖葫蘆的吆喝聲,仿佛一塊小石頭,撇入河流,激起一層薄薄的漣漪。日頭呆板的杵在半空,目光癡癡的瞅著南河,瞅著屯子的一草一木,一沙一石。
蘋果儲藏在窖子里,身上掛著一點霜,我用紙巾擦了擦,咬了一口,酸甜酸甜的,還脆生生的,跟剛采摘的蘋果區(qū)別不大。蘋果渾身保持著在樹上的狀態(tài),綠是綠,紅是紅,色彩分明,棱角清晰。特別是口感,嚼一嚼,唇齒間流淌著土地的氣息,山野風的粗獷,以及南河水的甘醇。每一口都是濃稠的鄉(xiāng)愁,鄉(xiāng)音,鄉(xiāng)情。
在城市,遠離泥土,何來地窖?存放蘋果的方式是在冰箱內(nèi),超市買來的蘋果,丟失了土生土長的樸實,原生態(tài),怎么洗,如何調(diào)制,也吃不出窖藏蘋果的味道。
墻倒了一個大口子,我不想補了,補了也不回來住。父親勸過我,在城市混不下去,回老家還能有落腳地,修一修,補一補吧。人到任何時候,無論窮富,高低貴賤,不要忘本。
廈子的木門破敗不堪,一推就倒,一把鐵鎖也生銹了。我在一大串鑰匙里,扒拉半天,記不住哪把鑰匙能打開鐵鎖。唯一的辦法,一把一把鑰匙試下去,終于在一把小鑰匙的旋轉(zhuǎn)下,鐵鎖咔噠開了。廈子里的犄角旮旯長滿蜘蛛網(wǎng),一對土籃子長年不用,也老氣橫秋躲在角落,扁擔落了一層塵埃,我用破抹布蹭了蹭扁擔,墻角的鐵箱子敞著口兒,我拿出瓦刀,一把鐵锨,挑著土籃子,去了房后。我家房后是一座山巒,山丘緊挨著老房子,山丘的土是黃土,壘墻需要的是黃土,粘性強。我握著鐵锨,鏟出一塊地方,挖一锨一锨的黃土,盛滿土籃子,好多年沒用扁擔挑黃泥,扁擔壓在肩膀時,我不由自主晃了一晃,不會兒,就站穩(wěn)腳跟,闊步向前邁步。
石頭不缺,豬圈前邊堆著大大小小的石頭,補墻足夠。以前在村子里,我經(jīng)常壘墻,壘雞窩,狗窩,也給蓋房子的大工匠拉下手,補一堵墻對我來說,輕車熟路,兩小時十分鐘,我順利完成任務。拍了拍身上的土,我狠狠呼吸一口山里的新鮮空氣,來到南河邊洗了洗臉和手,累了乏了,席地而坐,坐在河邊的一塊石頭上,突然感到自己和屯子,和這里的山山水水,又近了一步。
黃昏時分,屯子上空炊煙裊裊,父親吩咐母親做手搟面,酸菜打鹵子,屋檐下掛著一串串紅辣椒,父親摘了兩個,蹲下來,用鐵鉤子扒出一攏柴火,烘烤辣椒,我被濃烈的辣椒味刺激到,打了好幾個噴嚏,母親手上沾著面粉,問我,你還回城???我看看手機,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三十分了,再看看父親眼巴巴的神情,我做了一個決定,今晚不回城了,明天早點開車回單位。
父親顯然很高興,微笑著說,嗯,我今晚多喝一碗面條,母親也來了興致說,晚上睡我那屋,咱娘倆嘮嘮嗑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