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星星】給土地起個名字(散文)
土地也是有名字的,我記事起,父親和母親在飯口上談?wù)撟疃嗟氖悄衬车貕K,該種什么?不該種什么?在父輩的眼里,土地就是農(nóng)民的命根子。一個農(nóng)民有幾塊土地,身板也硬朗,走南闖北說話有底氣。土地的名字從哪來的?這一點不用猜,自然是土地的主人給它起的。
南河屯有五十多戶人家,每家都有自己的責(zé)任田,果園。土地分配到戶后,人們把各自的責(zé)任田劃上記號,比如,在兩家土地的壩梗埋一塊大石頭,這樣可以區(qū)分開彼此的邊界線。我們家有五畝地是一整塊的,地勢平坦,又緊挨著公路。南北貫穿的公路,北面是通向蓋州的,南面是奔赴莊河,大連的。土質(zhì)比較肥沃,以前不知是誰起了一個河夾心的名字。從曾祖父那一代人起到父親這一代,始終叫河夾心。沒有人篡改過,好像改了這大片田地的名字,是一種犯罪,內(nèi)心有負(fù)罪感。
父親頂喜歡這五畝地,土質(zhì)好,春季種一茬玉米,玉米壟溝栽一季土豆,或者紅薯,收獲時,一馬車一馬車的往家拉。我讀初中那會子,鄉(xiāng)村興起庭院經(jīng)濟(jì),農(nóng)副業(yè)發(fā)展迅速。有人來南河屯挨家挨戶做思想工作,要承包屯里人的責(zé)任田,擺弄經(jīng)濟(jì)作物。種藥材,枸杞子,黨參,黃芪,狗寶等,很多人被說動心了,和承包商連價格也沒討,就將河夾心的好地包給城里來的生意人。無論這伙人給父親什么條件,父親頭搖得像撥郎鼓,五畝地決定不包出去,一家人的口糧指望著河夾心那塊地呢。
我想起那個生意人姓梁,實際上他不算是莊河城的人,僅僅從別的村子走出去的暴發(fā)戶,在小城買了房子而已。當(dāng)然,梁老板活得很瀟灑。他看準(zhǔn)鄉(xiāng)土這片市場,目光盯住當(dāng)時市面上中藥材稀缺的調(diào)查報告,才折回農(nóng)村準(zhǔn)備大干一場。梁老板衣冠楚楚,腋窩夾著一只黑色公文包來了好幾次,提出各種誘惑人的條件,父親是雷打不動,不吐口,不接受。梁老板氣得直跺腳,埋怨父親是榆木疙瘩,放著現(xiàn)成的發(fā)財機會不爭取,反而抱著老思想,老觀念,辛苦過一生?父親呷一口酒,散簍子酒,夾一塊黃燦燦的雞蛋,一邊嚼一邊說,一個農(nóng)民沒了土地,等于將自己后半生斷了。梁老板怒氣沖沖的走了。
這么以來,河夾心大塊大塊的土地尚沒耕種,我家的幾畝地,一身綠油油的玉米苗,周圍則是鋪天蓋地的藥材,父親選擇在河夾心好地種玉米,原因很簡單。一家人一年的口糧,就指著河夾心這五畝地了。玉米棵長成一人高時,風(fēng)來了,雨去了。五畝玉米地仿佛一座孤島,泊在河夾心大片地中央。梁老板在很多個陽光明媚的上午和下午,帶一幫女人男人在藥材地里干活,有時和父親打個招呼,父親覺得不好意思,從兜里掏出煙口袋,卷一支喇叭筒煙,遞給梁老板,對方推辭一下,自西服里捏出一盒香煙,我記著是大生產(chǎn)煙,不是云煙。那年月能抽得起大生產(chǎn)煙的人,都不是一般的人。梁老板捏出一支香煙遞給父親,父親笑嘻嘻的拒絕,梁老板也沒再讓。兩個人一個蹲著,一個站著,薄薄的煙霧繚繞著,父親偶爾會咳嗽幾聲,梁老板講一講土地,種子,農(nóng)藥,化肥。也說一說南河屯的人和事,也說我家的五畝玉米地。父親歉意的笑笑,以后,以后吧。等我干不動了,就把地租給你。梁老板說,可以啊?梁老板包了河夾心那塊地的第三年,就沒了蹤影。有人說,梁老板種藥材賺了一大筆錢,與老婆離了,帶著別人家的女人跑了。也有的說,梁老板做生意賠毀了,沒本錢繼續(xù)投資藥材的種植。
梁老板是和人簽訂合同的,他人走茶涼不了,原先擁有河夾心土地的人,不敢輕舉妄動,他們眼巴巴看著那片地荒草萋萋,從春到夏,從夏到秋。
南河屯最初也有幾百畝稻田的,和南河相偎相依,南河屯人每家分得六七分地,父親給這兩池子稻田起名:沙壩子,我八歲就尾隨在父母身后,下田插秧。半上午,或者半下午賺一根麻花,一瓶汽水喝。坐在沙壩子那棵桑葚樹下,吹一吹柔柔的風(fēng),聽一聽一樹的鳥鳴,嚼一口麻花,喝一口汽水,仰望著藍(lán)瓦瓦的天空,那份悠然自得的幸福,也許,一輩子也無法忘卻。沙壩子那兩池子水稻,收割后,要和幾家聯(lián)手,請來脫粒機,脫粒。我上過脫粒機,雙手緊握一把水稻,和大人一起排著隊,輪流走到脫粒機前,機器轟隆隆,力度非常大,父親怕我被機器卷進(jìn)去,呵斥我不許上機器脫粒,我趁著父親不注意,抓一捧稻棵就上機器。刺激,新鮮,對一個孩子來說,勇于探索,無可厚非。多年以后,我嫁到劉家,家里家外,我拿的起放的下,事實證明,吃得苦中苦,方有甜中甜。沙壩子的兩池子水稻,在饑荒年月,著實立下大功勞。收獲的稻子,上機器加工,成了亮晶晶的大米后,來人待客,排上大用場。也改善了以往吃玉米餅子,玉米粥的困窘。白米飯是我們夢寐以求的,只是,沙壩子不久后因氣候干旱,南河得水引不過來,只得放棄種水稻,改為玉米地了。
我一口氣能列舉一大群土地的名字:北大坡,西崗子、大梁、南山島、老虎丘、王家灣、秋風(fēng)堡等等,每一塊地,都留下我的印記。離開南河屯出去求學(xué),鄉(xiāng)愁成了沉甸甸的甜蜜的負(fù)擔(dān),無數(shù)個夜里,在異鄉(xiāng)的那張床上,我都會不經(jīng)意的喊出南河屯一塊一塊土地的名字:沙壩子、河夾心、老虎丘、鷹嘴崖,還有南河屯夜空一輪明月,一銀河的星辰。
問過父親為什么給土地起名字,父親低下頭,沉思了許久,抬起頭時,淚光閃閃,他說,每一塊土地,不管大小,貧瘠還是肥沃,寬窄胖瘦,它們是有靈性的,是有生命的。你別以為土地不說話,就可以任意欺負(fù)它糊弄它。人對土地多一絲敬畏,多一份尊重,土地也同樣把愛和精華回饋給人。
父親做完大手術(shù)后,大部分土地不得不交給六舅舅打理,父親執(zhí)意留一部分自己侍弄。這也是父親母親活著的尊嚴(yán),我們沒理由反對。
回老家探望老人,父親在飯桌上對自家的土地,如數(shù)家珍,喊出一塊地的名字,就像小時候在大街上喊我和弟弟的小名,親切,自然,毫無掩飾的愛。
我們這代人回到老家的幾率不大,離開村子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漸漸地就將返鄉(xiāng)的路掐斷了,父親一而再,再而三的告誡我,一定別把土地賣掉,一旦沒了土地,你連回老家的資格都丟了。
有幾次回到老家,在土地上走一走,發(fā)覺我和土地有了隔閡,無法逾越的鴻溝,這是因為我背叛了土地,當(dāng)初對土地的信誓旦旦,全成了泡影,現(xiàn)在,只能在文字中喊一喊土地的名字:沙壩子、鷹嘴崖、河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