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山路彎彎(散文)
有誰能輕易忘記兒時所走的路?它們或坎坷曲折,或平坦筆直,時不時地就會出現(xiàn)在每個人的腦海里。
我兒時所走的路,多是位于溝野山梁上的泥土路。故鄉(xiāng)雖無高山大川,但卻溝壑縱橫,山嶺相疊,出行的路不是蜿蜒于溝壑之中,就是延伸于山梁之間。那路,幾近人畜經(jīng)年久月行走踩踏自然形成,平日里塵土飛揚,雨雪天泥濘難行。這也是那個時代農(nóng)村狀態(tài)的真實寫照。路的不堪,不僅阻滯了人們出行的腳步,也成了經(jīng)濟發(fā)展的最大障礙。至今,每每想起行走在那些路上的情景,依然歷歷在目。
一
最懷念的路,是去往外婆家的路,盡管路途坎坷,因有母親的陪伴而充滿溫馨。
外婆家在我們村子的西北邊,位于兩縣交界處一個叫做上西莊的村子。去往外婆家的路有20多里,雖不用翻溝越嶺,卻受附近五峰山余脈影響,大都是或緩或陡的山路。從我們家出來,穿過大半個村子,便進入一邊是壕子溝、一邊是莊稼地的路途,從這里開始一路上坡,直到進入一段緊鄰溝壑,道路兩旁雜樹叢生、野草萋萋的山路。走過這段相對平緩卻有些偏僻的路段,便到了一個住了沒幾戶人家的村莊。從這里再往前,就是一段陡坡。
記得三四歲時,一年正月初三,風(fēng)雪交加,母親領(lǐng)著我去外婆家。母親一路上背著我,在四野茫茫的雪地上艱難前行。走到這處陡坡前,母親望著面前風(fēng)雪肆虐的坡路,再也沒有力氣背我上去了,順便拐進一個熟悉的人家,千恩萬謝地將我放在那里,她一個人先回了外婆家,然后讓我舅舅來接我。記得舅舅背著我離開那戶人家后,剛爬上那條陡坡,走在一條兩邊都是莊稼地的田間小道上,忽見不遠處的地坎下,出現(xiàn)了四條緊隨而行的狼。當(dāng)時不過十六七歲的舅舅,說了聲“狼”就愣在了路上。幾乎同時,那些狼也看到了我們,也停止了前進的腳步。舅舅一聲不吭地在當(dāng)路上蹲了下來,并將我護在身后。好在那些狼只是匆匆地看了我們幾眼,稍作停頓就相互跟隨著走過地坎,消失在不遠處的溝壑里。這是我在老家的大地上,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狼,而且是群狼,至今記憶猶新。
爬上那架坡路之后,到外婆家的路基本都是平路了,兩邊是時高時低的莊稼地,視野開闊,可以看到東面的五峰山,也可以看到西面伸向溝壑的坡地。我和母親多次在這條路上行走,母親多是抱著我,有時也會把我放下來,用手牽著我走,或者鼓勵我在前面跑。那多是在鳥語花香、田野一片生機的時候。母親慈祥的笑容,溫暖的手掌,讓我感到快樂和幸福。不幸的是,母親在我六七歲的時候,突然離開了人世。之后去外婆家,多半都是我一個人走在這條路上。每當(dāng)感到孤獨和害怕時,我都會想到母親。祖母曾經(jīng)對我說:“當(dāng)你感到孤單恐懼時,要想到你媽的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你平安的?!彼?,每次我都想著母親以及祖母說過的話,不慌不忙地走過那些偏僻的路段,直到看到位于外婆家村口的澇池,知道有了人煙,外婆家就在眼前。
二
最有趣的是砍柴斫草鉆溝爬坡的路,因無拘無束地奔跑和勞作而永難忘懷。
被三條溝壑包圍著的老家村子,人們一年四季砍柴斫草、種地放牧、外出訪親辦事,都要在曲曲彎彎、窄而陡的溝路上顛簸。從我能為家里干點農(nóng)活起,位于村子?xùn)|西兩邊的溝壑兩岸,隱于野草雜樹之中的溝路上,都留下了我和小伙伴們歡快的笑鬧聲和不知艱險的足跡。
那些經(jīng)人和牲畜天長日久踩踏出來的羊腸小道,遠看像一條條遺落溝壑間的白色腰帶,從溝沿直飄向溝底,或分出岔道,飄向一塊塊種著莊稼的坡地。兒時的我和伙伴們,在這樣的溝路上走得多了,便把它們的窄與陡不放在眼里,常常腰上系著一根麻繩,別著一把鐮刀,從溝沿一口氣跑到溝底。有時,還會和伙伴們比賽,看誰跑得更快更穩(wěn),誰先到溝底。然后,沿著溝底找到一處能斫到柴火的溝坡,自尋路徑攀爬到地方,拿著鐮刀一番忙碌之后,一堆堆柴火便留在了溝坡上。一般當(dāng)天是不會將砍到的柴火背回家的,要等這些柴火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失去水分,我們才將它們捆起從溝里背回家。
背著幾十斤柴捆,走在窄而陡的溝路上,從遠處看只能看到一捆緩緩移動的柴垛,卻看不到背柴垛的人。在我的記憶中,背著柴垛攀爬溝坡,路途上是無處可歇息的。面前是凸凹不平的窄陡土路,腳一步步踩上去,一步一步氣喘吁吁地攀登,直到溝頂才能放下柴垛,大舒一口氣歇息一會兒。此時,人早已腿腳發(fā)軟、渾身汗流浹背了。
在這樣的溝路上奔波,盡管路途坎坷,但隨著四季變換的風(fēng)景和動植物,給溝壑帶來生機的同時,也給我們帶來樂趣。春天小道兩旁野花爛漫、蜂蝶飛舞,返綠的青草雜樹,慢慢地將一些路段遮掩其中,走路一不小心就會被道旁茂盛的莎草滑到。到了夏秋之際,爬著爬著,會發(fā)現(xiàn)幾朵鮮艷的山丹丹花,開在不遠處的溝坡上,那玲瓏的花瓣、誘人的花香、層次分明的色彩,不由得你停下腳步去欣賞一番;或者,在某處溝坎之下,發(fā)現(xiàn)一叢紅艷艷的野草莓,那看上去讓人讒言欲滴的果實,誘使著我們排除眼前雜草荊棘叢生、坡陡路滑的困難,一顆顆采摘下來,盡情享受著那滿口酸甜的滋味,一邊聆聽著溝坡里呱啦雞、蟈蟈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鳥兒和蟲子的鳴叫,一邊開始在溝里斫柴的勞作。
三
最難忘的是求學(xué)的路,因翻越兩架溝壑,常常因歸心似箭,不畏艱險奔爬于其間。
我上初中的村子,雖是鄰村卻隔著一條深而陡的溝壑。那時,溝壑上游雖建起一座土壩,使得人們行走不再那么艱辛,但那路依然是泥土路,而且多是那種滲水較差的紅土路。記得上初一那年秋天,連續(xù)的陰雨阻擋了人們出行的路,而我卻總是惦記著家里那碗有鹽有醋的熱面條。于是,在一個黃昏我冒著綿綿秋雨,披了一塊遮雨的塑料布,穿過一條兩邊都是颯颯作響的包谷地的田間道路,向著已經(jīng)模糊不清的溝壑奔去。我的腳上盡管穿著膠鞋,但踏上溝路后,腳下全是沒入腳踝、濕滑不堪的紅泥,膠鞋一次次陷入其中,使得每走一步都異常艱難。此時,天色愈來愈暗,雨還在不住地下著。我索性脫掉膠鞋,光著腳板行進在泥水之中,盡管一步一滑,泥里的沙石墊的腳底生疼,但卻比穿著鞋走得快多了。就這樣,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全黑??粗矶际悄嗨奈?,祖母立即為我搟了純白面面條,并用鐵勺炒了半勺下鍋菜。四十多年過去了,那頓一鍋煮面條至今還深深地留在我的生命中,每每想起都會充滿香甜和幸福。
兩年后,我到更遠的地方上高中,從上初中的村子到上高中的村子之間,有兩條路可走,一條較近的路上,橫亙著一座不深不大的溝壑,另一條路則不需要翻溝越嶺,但要繞較遠的路程。那時候青春年少,不知艱難險阻為何物,常常寧愿翻越兩座溝壑,也不愿浪費時間走平坦卻遙遠的路。快到高中的那條溝壑,其實就在學(xué)校之旁。學(xué)校被高高的磚墻圍著,前面是通往公社的馬路,右邊是莊稼地,左邊連著一個叫作劉家的村子,后面則是窄窄的菜地連著那座溝壑。說這條溝壑不大不深,是和我們村子旁的溝壑相比而言。記憶中,這條溝壑植被稀疏,人畜稀少,那路都是極少的行人踩踏出來的。每到周末的黃昏,披著夕陽的余暉,爬上溝里最后一點被晚霞照得紅彤彤的坡坎,眼前就是一片綠油油的麥浪,校園的圍墻就在不遠處。那種富有詩意的情景,多少次出現(xiàn)在我的夢境中。
也就在這條溝壑的路途上,我曾經(jīng)被一群地窩蜂叮咬得滿頭是包,在家里昏睡一天,險些丟了性命。記得那天是周末,放學(xué)后我們幾個回家的伙伴,一個個歸心似箭的身影,零零散散地奔爬于溝壑之中。當(dāng)爬到一處雜草叢生的坡坎時,不知是哪位同學(xué)招惹了隱藏于那里的一群地窩蜂,而我卻渾然不知,只管低頭趕路。當(dāng)那些被惹急了的蜂看到闖入其領(lǐng)地的我時,毫不猶豫地一擁而上,對著我的頭瘋狂地叮咬起來,我只能揮舞著手中背饃的包袱和書包,拼命地逃跑。但那路又陡又滑,跑也跑不快,奔爬上溝頂時,我不知道自己被叮咬了多少次,只知道頭臉腫脹疼痛難耐,還伴隨著頭暈惡心。在幾個同村同學(xué)的陪伴下,我回到了家里。祖母一邊用熱毛巾給我敷頭,一邊讓我躺在熱炕上捂著厚被子,一身身出汗,以期將蜂毒排泄出來。就這樣,我在家里躺了兩天,頭臉才逐漸消腫,也不那么疼了。
兒時所走過的那些蜿蜒于溝壑梁茆之間的山路,讓我對平坦寬闊的道路有著癡迷地向往。后來走出故鄉(xiāng),從見到平坦的沙石路,到寬闊的瀝青路,直到自己成為一名火車司機,奔馳在鐵路上,歷盡了世間更寬更平更快的路,知道兒時所走過的路途,只是一個時代的縮影。社會的發(fā)展與時代的變遷,也改變了故鄉(xiāng)人出行的艱辛。如今出生的孩子們,再也不用在溝壑山嶺間攀爬那些羊腸小道了。
人生之路,也如我走過的彎彎上路一樣,這是擺在人生面前的考題,必須走過去。仔細想想,我這大半生做過的路,曾經(jīng)彎彎的山路,總是給了我一些啟迪,或者說起到了暗喻的作用,讓我用不著做邏輯思考,懂得怎樣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