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張家村是蘇北大地上一個普普通通的村莊，看到村子的名字，就知道村里人大都姓張。
　　 張學東兄弟兩個，祖祖輩輩生活在張家村。張學東排行老大，弟弟小他三歲。張學東從小憨厚老實，肯吃苦。初中一畢業(yè)，不想繼續(xù)念了，搬著桌椅回家，先是跟著父親種地，磨練了一兩年，到鎮(zhèn)上的廠子里打工。
　　 在廠子打工的那段日子里，張學東對待工作勤勤懇懇、不折不扣的態(tài)度，贏得了老板的好感和賞識，沒多久就讓他做了班組長。張學東樸實和勤勞也贏得了一個女孩的關注，那是一個叫李萍的女工，長相很秀美，不少男工人圍著她轉(zhuǎn)，幫她打飯，請她吃飯，送她禮物。無奈李萍家境殷實，眼光也高，那些男工根本不入她的眼。
　　 張學東當然也注意到了這個漂亮的女孩，感覺到女孩很耐看，一顰一笑都是那么美。但是，張學東還是有自知之明的，畢竟自己就是農(nóng)民的兒子，家里剛剛解決了溫飽問題，他沒敢多想，所以在其他未婚男工友都去獻殷勤的情況下，他很冷靜，只做遠觀狀，沒有采取其他任何的行動。哪怕在廠子里面對面跟李萍遇上了，他也是面無表情地走開了，因為畢竟不熟悉啊，總不能迎上去做自我介紹：“你好，我叫張學東！”
　　 他性格本來就不是很外向，再加上對人家女孩沒有任何非分之想，跟人家也不熟悉，所以連點頭之交都沒有。
　　 張學東勤勤懇懇地工作，每個月末，他的工資都最高，不遲到，不早退，計件算工資嘛，他完成的量多，質(zhì)量又做好，平時也不亂花錢，一年下來，攢了不少錢。
　　 與那些個活潑、故作活躍狀、獻殷勤的男人一比較，李萍立刻感覺到了張學東身上的優(yōu)秀品質(zhì)——樸實。
　　 李萍是個聰明的女孩，她自然有她的聰明的辦法接近張學東并引起他的注意。工作上，她的活干不完了，他私下里請張學東幫忙：“你好，我叫李萍，我今天的活沒干完，能不能幫我一點忙？”這可是在上班哎，可以請人幫忙？張學東忙完了自己的活，還真就給李萍幫忙了。
　　 “學東，我的機器出了點故障，幫我看看？”
　　 “跟領導匯報，讓人來檢修啊！”張學東還是明智的。
　　 “你先幫我看看嘛！”
　　 李萍嬌滴滴的語氣，加上那張微笑的臉，真讓張學東無法拒絕。
　　 “我自行車壞了，你能不能送我回家？”
　　 “我先看看你自行車哪里壞了？看看能不能修好？”
　　 “自行車明天再修吧！我急著回去有事情?！?br />　　 就這么著一來二去，兩個人好上了，張學東老爸也知道這事了，趕緊張羅著蓋房子吧！張學東賺的錢，還掏空了家底，總算把三間瓦房蓋起來了。
　　 張學東找了媒人上李萍的門提親，李萍娘家很好，也寶貝這個女兒，看到張家誠心誠意來提親，李萍扭扭捏捏地也就同意了他們的婚事。
　　 可是接下來的定親，送彩禮要了張家人的命了，房子一蓋，家里一窮二白了，盡管李家降低了彩禮的標準，對于張家來講，那還是個大數(shù)目，這可如何是好？
　　 聰慧的李萍當然看出了張學東的窘態(tài)，約張學東出來，把自己攢了幾年的私房錢拿了出來，這讓張學東感動不已，他發(fā)誓，這輩子一定要好好對待李萍，老張頭夫婦更是對李萍贊不絕口。
　　 廠花被一個默不作聲的張學東給獨占了，那一群工友可給氣壞了，不斷地打擊報復和誣陷，張學東甚至被堵在廁所里挨了拳腳。
　　 李萍聽說張學東受了欺負，把這事跟自己哥哥說了，他哥哥是那種情商極高，朋友遍天下的主兒，找了人把張學東那幫不知好歹的工友修理了一番。
　　 張學東和李萍自那以后換了一家廠子。
　　
　　 二
　　 張學東和李萍小夫妻兩個婚后很是恩愛，成雙入對，羨煞了一眾鄉(xiāng)鄰。小兩口，一起趕集，張學東騎著自行車，李萍坐攔著他的腰，坐在后座上，頭靠在他背上，感覺是那樣的幸福和踏實。要干田里的活了，小兩口，手拉著手，肩上扛著農(nóng)具，有時候，張學東用平板車拉著李萍和農(nóng)具，從村里走過，遇到村上人，張學東“大爺”、“大娘”、“嬸子”地跟人打招呼，李萍也是笑容可掬地跟人說話，她那甜美的笑容，醉倒了男女老幼。
　　 小兩口也購置了不少家用電器，像黑白電視機，雙卡錄音機等，晚上，小兩口坐在床上嗑嗑瓜子，看看電視，做做夫妻恩愛的事情。
　　 沒幾個月，李萍懷孕了，老張頭和老伴可開心了。十月懷胎，李萍生下個閨女，農(nóng)村重男輕女，老張頭還是有點失落，老伴可不是，開心地合不攏嘴，幫著李萍帶孩子，家里的老母雞和雞蛋毫不客氣地弄給李萍補身子。
　　 “給孩子取個啥名呢？”夫妻兩個絞盡腦汁給取了個張麗茹的名字。
　　 等到張麗茹三四歲的時候，張學東跟父母親分了家，獨立出去過日子了。
　　 都說美好的東西都是短暫的，可能真是如此。
　　 張麗茹八歲那年，剛剛讀了一年級，孩子性格跟她媽媽一樣，開朗大方，每天開開心心上學，高高興興放學，回來后嘰嘰喳喳跟爸爸媽媽講學校里的事情。李萍也跟著女兒一塊兒開心，整個家里充滿了歡聲笑語。
　　 平時呢，小兩口廠子里上班，公公老張頭也不閑著，也到廠子里干一點打雜的活，也能賺點錢。孩子呢就由婆婆給帶，孩子自然就跟奶奶親。孩子隨她媽，皮膚白白凈凈的，漂亮。
　　 李萍這個兒媳太好了，不僅人漂亮，心眼更好，村上人是十家有八家的婆媳是鬧得雞飛狗跳的，唯有張學東家不是這樣。李萍懂事、孝順，就像個親閨女，幫著婆婆做事情，也跟婆婆撒撒嬌，開開玩笑，不管婆婆說重了、說輕了，人家李萍嘻嘻一笑，事情就算過去了。婆婆嗔怒：“你就是臉皮厚！”李萍仍然是笑，婆婆拿她沒辦法。年底了，李萍拿到了工資，給婆婆買衣服，買營養(yǎng)品，還塞給婆婆一沓子錢，讓婆婆自己買點東西吃吃。在農(nóng)村哪有兒媳給婆婆錢這種美事，都是兒媳吵著、鬧著想從公婆那里掏錢這樣的事情。
　　 婆婆被感動哭了：“人家都笑話俺沒有閨女，你看俺這不有閨女了嗎？”就為這個事情，婆婆到處說，驕傲?。∫苍谟H戚朋友面前炫耀。李萍知道了，嗔怪婆婆不要這樣做，婆婆說：“俺高興能討到這樣好的兒媳！”
　　 如果這種日子能夠一直過下去，真是美！
　　 正所謂：月有陰晴圓缺，人有旦夕禍福。某一天李萍突然感覺身體不舒服，到醫(yī)院一檢查，白血病，小夫妻感情很深，張學東花光了積蓄給妻子治病，李萍娘家也砸進去了不少錢，到最后沒能治好李萍的病。
　　 夜間下了一場春雨，院內(nèi)的梧桐花落了一地，李萍躺在病床上，彌留之際，李萍叮囑孩子要聽爸爸和爺爺奶奶的話，她說：“孩子別哭，媽媽還會回來看你的！”孩子哭：“媽媽，是真的嗎？你什么時候回來看我？”媽媽說：“等哪一天，媽媽會跟爸爸一起回家，只不過那個時候，媽媽換了一個樣子，你不一定認出我來！我一讓你叫我媽媽，那就是我回來了!”
　　 她虛弱地咽下最后一口氣，一家人亂成了一鍋粥，婆婆直接哭暈送醫(yī)，張學東整個成了行尸走肉，不吃不喝、不睡覺，表情木訥。娘家人來了，李萍媽媽和姐姐幾次哭天搶地，年幼的張麗茹還不是太懂，她趴在媽媽身邊，小手不停地拉媽媽的手：“媽媽你起來，媽媽你起來！”
　　 看著媽媽被裝進了棺材，對于死，小小的張麗茹沒有太多的概念，她只知道媽媽睡著了，她還記得媽媽跟她的約定，她堅信媽媽會回來看她的。
　　 滿村的男女老幼無不為之動容，不少老太太感慨：“好人不長壽！”張麗茹坐在梧桐樹下，看著那滿地淡紫色的梧桐花一個人發(fā)呆，周圍那哭啼聲和人們的說話聲，她似乎都聽不見了。
　　 李萍的葬禮是老張頭和張學磊一起招呼大伙兒給順利完成的。
　　
　　 三
　　 失去了母親的張麗茹失卻了往日的活潑，常常一個人發(fā)呆，暗自神傷，奶奶怕孩子一個人會出事情，把她弄到自己小院里來跟自己住，也常常找村上的同齡孩子來陪張麗茹玩。孩子畢竟是孩子，有了同齡人一起玩耍，孩子暫時忘記了傷懷。
　　 張學東也整日一個人落落寡歡，幸好周圍有幾個發(fā)小常常拉他去喝酒，他的生活才慢慢回歸到正軌上來。
　　 這種日子過了一年、兩年、三年，有人給張學東介紹對象，張學東搖搖頭，說，再說吧！
　　 張麗茹呢，在奶奶的陪伴下，健康成長。這個時候的張學磊已經(jīng)結婚了，生了個寶貝兒子，二兒子、兒媳要去賺錢，孩子呢也交給婆婆帶。婆婆沒辦法，那就帶吧！
　　 三年級的孩子要學寫作文了，老師出的題目是《我的媽媽》，張麗茹作文沒有寫，回來后就鉆進屋里，蒙著被子大哭，奶奶不知道咋回事情，去問她的小伙伴，小伙伴們說了寫作文的事情。
　　 嬸嬸知道了這件事情，冷嘲熱諷了一番：“就是矯情！”
　　 奶奶回來勸解孫女：“奶奶知道你想媽媽了，可是，媽媽去世了，去了另一個世界，你可以憑著印象寫你記憶中的媽媽啊！”張麗茹說：“媽媽說好回來看我的，為什么還不回來？”老太太一把把孫女抱在懷里，眼淚止不住往下流，她鼓勵孫女寫記憶中的媽媽，張麗茹聽了奶奶的話，好好回憶了媽媽的點點滴滴，這一篇作文得到了語文老師的好評，并且在全班同學面前讀了這篇作文，班上的同學聽了她的作文，無不淚流滿面，老師也偷偷轉(zhuǎn)過身擦了一把眼淚。
　　 小伙伴們回來跟奶奶匯報了這件事情，奶奶一把把孩子摟進懷里，也老淚縱橫。
　　 話說張麗茹的這位語文老師叫呂萍，二十七八歲的年紀，因為做教師的緣故，極少干農(nóng)活，不經(jīng)風吹雨曬，皮膚白皙，模樣雖說不上有多美，倒是很耐看。這位呂老師才調(diào)到張家村村小兩年，中師畢業(yè)，老早就教書了，據(jù)說上學那會兒談了一個男朋友，因為自己父母親看不上，硬生生給拆散了，自那以后，呂老師就徹底心涼了，也不戀愛，任何人介紹對象，面都不去見，一心撲在教學上。
　　 呂萍父母親求過她，也逼過她，受過良好教育的呂萍從不跟父母吵鬧，一副不理睬的表情，逼得急了，那就住在學校里，學校里有一對夫妻老師，一家四口住校，有人陪伴，也不害怕。那就十天半個月，甚至一個月不回家一趟。父母親，急不？也著急。后來，父母親干脆不管了，給兒子家?guī)『⒘?。如此一來，呂萍回家也是一個人，倒也落得個清凈。
　　 那個年頭，能上中師，肯定是當年初中里成績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人才考得上，智商自然不必說了。
　　 呂萍家庭條件好，哥哥和嫂子在縣城上班，是干部，母親糧站里退休，父親鄉(xiāng)政府里退休，家在鄉(xiāng)政府旁邊。
　　 感情上遭受到了挫折，呂萍除了教書之外，一門心思進修，花了幾年時間自學，把大專證書考到了。日常工作中的呂萍臉色嚴肅，似乎生活對于她來講了無生趣。學生對這個外表優(yōu)雅、漂亮，卻又冷艷的語文老師都有著一股子畏懼之心。那時候的鄉(xiāng)村學校，孩子犯了錯誤，哪有不用棒打的？打手心，打屁股，男老師直接用腳踹，被老師打了之后，回家也不敢跟父母親說，不然的話，父母親再打一頓：“肯定你表現(xiàn)不好老師才打的你！”
　　 呂萍老師也用教鞭敲打?qū)W生的手心。學生學習上不好，呂老師倒不打，反而耐心再講解幾次，調(diào)皮搗蛋、犯錯誤了，呂老師就敲手心。她從不言語挖苦學生。只因為她的冷冰冰的面容，學生心生畏懼，哪怕再調(diào)皮的學生到了她面前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所以，她班級的孩子都規(guī)規(guī)矩矩的。
　　 孩子們學校里不敢犯錯誤，走出校門之后，馬上變了個樣，調(diào)皮搗蛋的事情該干的還干，這些孩子給呂萍取了個“呂老太”的外號。
　　 人人都說呂老師兇，唯有失去媽媽的張麗茹發(fā)現(xiàn)了呂老師的優(yōu)點，學生作業(yè)上犯了錯，呂老師是不敲手心的，這個規(guī)律就是張麗茹發(fā)現(xiàn)的，她還跟奶奶說了這個事情。
　　 奶奶說：“我們麗茹乖，老師才不會打你的手心呢！是不是？”
　　 呂老師的心一向是冰冷的，但是這一次讀了張麗茹的文章，她的那顆心突然有了溫度。一個失去媽媽的孩子，一個剛剛學寫作文的孩子，把與媽媽相處的點點滴滴，把對媽媽的思念就那么活生生而又殘忍地展現(xiàn)在文字里，讓全班同學落淚，讓老師落淚。
　　 呂萍老師突然之間母愛泛濫了，“我要做張麗茹的母親，去彌補她失去的母愛！這是我的責任和義務！”突然之間，她都被自己的奇怪想法給感染和感動了。
　　 “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男人能贏得一個那樣漂亮、聰慧、善良、愛笑、通情達理的女人的愛，而又生下一個絕頂聰明、可愛的女兒？這個男人在女子去世了之后，如此癡情遲遲走不出陰影，這樣的男人難道不是一個好男人？”她有了見一見這個男人的沖動。
　　 無疑，去見一見這個男人，“家訪”是一個最好的理由。
　　
　　 四
　　 呂萍老師專門挑晚上來張麗茹家里家訪。
　　 下午，呂萍上完了兩節(jié)課，批了會兒作業(yè)，便沒有事情了，她去了宿舍，捯飭了半天，頭發(fā)梳了又梳，衣服換了換，總覺得不是那么回事情。
　　 學生老早放學回了家，張麗茹躺在床上腦海里反復思索：“家訪時，要說些什么呢？萬一張麗茹爸爸還沒有下班，我要怎么說呢？”她的腦子里亂得很。這么多年，她家訪了不少，面對過形形色色的家長，大部分都是樸實的，見了面家長們通常會說：“孩子不聽話，您隨便打！”也有那個別的不講道理的會威脅：“小心我告你！”告，就是舉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