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流年】早春(小說)
一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的農(nóng)歷二月份,秀水河畔一片欣欣向榮。河邊的老柳樹又抽出了黃綠色新條,猶如少女的長發(fā)低垂到水面。東風(fēng)輕輕拂過,觸碰到水面的柳枝在河水上劃出一道道漣漪,幾條小魚追逐著滑過河面的柳梢游來游去,優(yōu)美的身姿好像一群舞者在凌空起舞。
河岸上,一株杏樹開滿白色花朵,一兩片花瓣偶爾飄落,飄落到河水中又成了魚兒們追逐的目標。間雜在柳樹之間的野桃樹已是滿樹花蕾,一兩朵已經(jīng)急不可待舒展開粉艷的花瓣。早醒的小蜜蜂飛舞在杏樹、桃樹周圍,它們要用自己的辛勞,釀造出春的第一滴甜蜜。
緊靠秀水河的小村楊凡莊,村頭的老槐樹也拱出點點嫩芽。上午八點過后,生產(chǎn)隊長周士青手拿一根小鐵棍,敲響了掛在槐樹杈上一截很短的鐵軌頭,鐵軌發(fā)出清脆響聲,這是催促社員們該上工了。鐵軌鐘敲了一遍、兩遍、三遍……差不多過了有四五十分鐘,槐樹下才走過來第一個懶洋洋的社員。又過了有半個小時,大槐樹下才聚集起稀稀拉拉的人群。
“今天去東洼摟麥子,都回家去拿耙子吧。”周士青給大家分派了農(nóng)活,大家又各自回到家里,每人肩扛一把小竹耙,磨磨蹭蹭朝東洼走去。
來到東洼的麥田,大家并沒有立即干活,還要抽一會“地頭煙”。幾個人拿出紙條卷上旱煙葉,煙霧繚繞中,被稱為“萬事通”的李作軍開始擺話:“報紙上說,美國人韓丁一個人種200多英畝土地,換算為咱們中國的畝,有1200多畝,咱們楊凡莊一共才一千多畝土地,如果是在美國,這點地由一個人來種就滿可以了。”
“人家美國種地全部是機械化?!?br />
“報紙上說,五千畝地一臺拖拉機就算實現(xiàn)了機械化,咱們村有鏈軌拖拉機,有55膠輪拖拉機,各生產(chǎn)隊還有手扶拖拉機,按這樣說法,咱們不早就實現(xiàn)機械化了嗎?”
楊凡莊這些年搞得確實不錯,村里建立了電鍍廠、模具廠等幾個搞副業(yè)的廠子,靠著副業(yè)收入村里購買了幾臺大型拖拉機,給三個生產(chǎn)隊每個隊購買了手扶拖拉機。盡管拖拉機不少,口糧卻沒有多分一點,于是大家編出順口溜:“拖拉機滿地跑,肚子照樣吃不飽?!?br />
“用拖拉機翻地、下種都可以,農(nóng)場里都是這樣干的,但是間苗怎么辦?我看農(nóng)場間苗的時候還得用人去拔?!闭f這話的人叫趙恩申,外號“大逼嘴”,喜歡和人抬杠,而且專門抬那些一句話就把人懟死的“死杠”。
果然,大逼嘴的一句話就把萬事通李作軍給懟死了。有人出來打圓場:“美國一定有‘電鋤’,坐在地頭一按電鈕,電鋤就會飛起來,乒乒乓乓就把地里的莊稼苗間好了。”
“要是有‘電鋤’,何必來地頭按電鈕,躺在家里炕頭按電鈕不就行了嗎?”大逼嘴還要繼續(xù)抬杠,隊長周士青發(fā)話了:“都起來摟麥子吧?!?br />
摟麥子是把剛返青的麥苗用小竹耙摟一下,把冬天的枯枝爛葉清理干凈,有利于小麥返青后生長,這是一項很簡單的農(nóng)活,干起來也不勞累。
“工分怎么記?”有人問隊長周士青。
“今天咱們實行三自一包,摟一壟麥子記一分?!?br />
“才給這么點工分,我不干回家了?!?br />
“每壟二分行不行?”
“二分也太少。”
“每壟五分?!?br />
“還是太少。”
“每壟十分。”
“你說干脆一點,到底給記多少工分?”
“每條麥壟二十分,這是最高價了?!?br />
如果干活沒有定額的話,男勞力最高工分是每天記十分。這時候,大家已經(jīng)干到麥地中間,聽說摟一壟小麥給記二十分,立刻有人說:“我已經(jīng)摟到一半,應(yīng)該給我記十分,一天的工分都掙到手,我不想再干了,工分再多有什么用,也多分不了幾粒糧食?!?br />
一個人停下來,其他人也都不想再干下去,周士青急得滿頭流汗,照這樣下去,生產(chǎn)隊還怎么領(lǐng)導(dǎo)?
這時候,有人指著道路說:“你們看,李作賢趕集回來了?!?br />
只見進村的土路上,李作賢騎著一輛二八大杠載重自行車,車把上掛著一大捆炸油餅。盡管購買米面還要用糧票,但集市上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不用糧票的食品,炸油餅就是其中一種,價格當然要比在供銷社憑糧票購買貴一些。
李作賢買這么多炸油餅,肯定是當作全家人的午飯。那個年代,炸油餅是普通農(nóng)戶人家一年到頭難得吃上幾口的高檔美食,李作賢買回油餅做午飯,不用說,他趕集又掙到錢了。
騎著二八大杠自行車的李作賢朝地里的社員招了招手,地里的人們喉嚨里咽著唾沫,看著他搖搖晃晃騎車進了村。
二
李作賢是楊凡莊有名的能人,外號“小諸葛”。他老伴兒早年去世了,給他留下了四個兒子,他又當?shù)之攱?,把四個兒子拉扯成人。四個兒子在他的照料下,個個長得牛犢子一般壯實,他自己也是耕種鋤耪都拿得起來的好莊稼把式,爺兒五個都是生產(chǎn)隊的壯勞力,被稱為生產(chǎn)隊里的“五虎上將”,但是爺兒五個都是打著光棍兒沒有老婆,又被戲稱為“五條大棍”。
李作賢家五個壯勞力都去生產(chǎn)隊參加勞動,每個人都掙最高工分,全生產(chǎn)隊數(shù)他家工分最多。生產(chǎn)隊分口糧按“三七開”,分給社員們的全部口糧七成按人頭分配,剩下的三成按工分分配。李作賢家工分最多,人均口糧也最高,但是李作賢一家都是壯勞力,每個人吃得也多。別人家有小孩子,孩子飯量小,全家在一起吃飯,互相搭配著還能湊合個多半飽,而李作賢一家人全是壯勞力,他家人均口糧最高,反而缺糧更多。
為了不讓全家人挨餓,李作賢只好自己想辦法,唯一的辦法是去黑市上購買高價糧食。買糧食需要錢,生產(chǎn)隊的規(guī)章是哪些工分不夠的人家,分了糧食要按照國家糧食牌價把現(xiàn)金交到生產(chǎn)隊,生產(chǎn)隊再把這些現(xiàn)金補給工分多的人家。無奈那些工分少的人家都缺少勞力,去哪里弄來現(xiàn)金交給生產(chǎn)隊,只好欠著生產(chǎn)隊,口糧還要照常分給,總不能把缺少勞力的人家全餓死吧。缺勞力人家欠著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隊自然也拿不出錢補給李作賢這些工分多的戶,所以盡管李作賢一家每年都有工分剩余款,年年卻一分錢也拿不回來,只能在生產(chǎn)隊的會計賬上落下一筆空數(shù)字。
為了吃飽肚子,李作賢只好自己想辦法搞錢去黑市購買高價糧食。李作賢必定還是個大大良民,他不會去偷去搶,他搞錢的辦法就是去做生意賺錢。
剛開始做生意的時候,李作賢購買了一輛二八大杠載重自行車,各村社員自留園子的大蔥收獲了,他去收購大蔥,大蒜收獲了他去收購大蒜。收購之后,他用自行車馱著這些農(nóng)產(chǎn)品去集市上售賣。很多時候,還沒等他把貨物運到集市,路上就會遇到執(zhí)法小分隊的攔截,不但貨物被沒收,還被拘留過幾次,他犯了投機倒把罪。
受到懲處之后,李作賢并沒有放下做生意的想法,他發(fā)現(xiàn)道路運輸檢查嚴格,集市上因為有很多農(nóng)戶賣自留園子的農(nóng)產(chǎn)品,管理反倒寬松,只要手里有一張自產(chǎn)證,農(nóng)產(chǎn)品可以隨便賣,而且一張自產(chǎn)證明可以反復(fù)使用。于是他不再搞長途販運,而是去集市上“平地摳餅”。
所謂“平地摳餅”,就是早晨去趕集什么貨物也不帶,到了集市上先轉(zhuǎn)悠幾圈,發(fā)現(xiàn)某種農(nóng)產(chǎn)品上市較少,就壓低價格全部收購過來。那些帶著零星農(nóng)產(chǎn)品來趕集的社員見有人一次性全部購買,也愿意用低一點的價格賣給他,因為趕集的人大部分都還有其他事情要辦,早點把貨物出手趕緊去辦其他事。等到集市上的某種貨物全部被李作賢收購到手,他再翻上幾倍價格進行售賣。集市上的農(nóng)產(chǎn)品本來就沒有固定價格,一個集日一個樣,李作賢抬高價格大家照常購買。
如果按經(jīng)濟學(xué)上的說法,李作賢的做法叫作“市場壟斷”。
李作賢在集市上干得做多的是對魚的“壟斷”。那時候還沒有現(xiàn)在的大型養(yǎng)魚池,集市上出售的魚,都是社員們利用業(yè)余時間從河里抓捕來的野生魚,每家出售的魚都不過三斤五斤,大魚小魚混雜在一起。李作賢來到集市上,先把這些魚都收購過來,然后分門別類放到盛滿水的大盆里,不同的魚賣不同的價格。倒賣魚的好處是,市場管理人員不會要自產(chǎn)證。
這就是李作賢“平地摳餅”做生意的門道,他曾吹噓說:“船破有幫,幫破有底,幫糟底爛,還有三千六百大船釘。能把我人拘留,卻拘留不了我的本事,我的本事就是找個門路會掙錢!”
三
周士青帶著一肚子氣,從摟麥子地里回到家中,他的兩個叔叔已經(jīng)做好飯。兩個叔叔都已經(jīng)快七十歲了,都是沒成過家打了一輩子光棍兒,連周士青自己,全家是“三條大棍”。
他們家長期吃同一種飯,鍋貼玉米面餅子。冬天有大白菜,貼餅子的鍋底熬上白菜,春天大白菜吃完了,又沒有其他蔬菜,只好每天吃咸菜,或者從自留園子里拔來幾棵大蔥,好在家里有自己做的大醬。
麥收后分一點麥子,除去留一些過年三十吃頓餃子,兩個叔叔還要講究一下吃“四大頓”,即吃一頓蒸饅頭,吃一頓烙餅,吃一頓面條,再吃一頓韭菜餡素餃子。吃完這四大頓之后,如果分的麥子還有剩余,就要拿去換玉米,一斤小麥能夠換一斤三兩玉米,這樣去補充一下糧食不足。
兩個叔叔把玉米餅子端到炕桌上,然后上炕坐到里面。周士青從來都不喜歡坐著,他蹲到炕沿上,拿起一個玉米餅子,“咔嚓”一口咬下四分之一,又拿起一顆大蔥沾上大醬,一下咬下半截,玉米餅子和大蔥混合在他嘴里咀嚼著,把兩個腮幫子撐得鼓鼓的。
見他的臉色不好看,二叔問他:“士青,有什么為難事嗎?”
“別提了,上午去摟麥子,大伙都不想干,我把每壟麥子給到二十分,摟了半條壟就全都走了,他們說工分多了也沒啥用,掙夠十分就算了,下午都不再去。照這樣下去,生產(chǎn)隊還怎么領(lǐng)導(dǎo)?”
三叔接過話來:“大家不想干活,你自己著什么急,到時候打不下糧食,挨餓的是全隊社員,就是比著挨餓,全都被餓死咱們家也不見得是第一個死,還是想想咱們自己吧。咱們家三條光棍兒,身上穿得和叫花子一樣,衣裳破了也沒人給縫縫補補。我們兩個年歲大了已經(jīng)沒什么指望,你剛五十來歲,還能夠找個女人。聽說李作賢家領(lǐng)來不少外地女人來這里找對象,你也去看看吧,哪怕是找個模樣丑點的,咱們家也算是沾上女人味了?!?br />
“聽說找那些外地媳婦要好幾百塊錢,咱們家去哪里弄那么多錢?”
“錢的事找定了媳婦再說,去找你大姐、二姐說說,讓她們幫一點,再找其他親戚借一點,好歹就能湊夠了?!?br />
周士青仔細想想兩位叔叔說得也有道理,吃完午飯,他猶猶豫豫、忐忑不安地去了李作賢家里。
四
李作賢家里是另一番景象。
周士青家和村里大部分人家一樣,住的還是三間土坯房,李作賢家住的卻是兩所灰磚灰瓦的大瓦房。大瓦房前后兩排,每所三間,前排院子臨街的院門附近,還有兩間小一點的瓦房,李作賢戲稱為“指揮部”。
李作賢家當初也是三間土坯房,兒子們大了,他想給兒子們準備房子娶媳婦,攢夠了錢就去大隊申請批地基。大隊給他批了三間房的地基,他說有四個兒子,起碼要蓋兩所房子,大隊干部告訴他,想要兩所地基,只能批給他村頭的大坑。
批給大坑做地基李作賢不怕,他帶領(lǐng)四個兒子,爺兒五個從生產(chǎn)隊借來幾輛手推車,每天起早貪黑推土,硬是把大坑給墊平了。蓋房子的磚瓦很難買,縣里幾所磚瓦廠燒出的磚瓦,要有指標批示才能買出來。大坑填好后,李作賢一家人繼續(xù)推土,在地基旁邊培了一座土磚窯,在磚窯附近幾個人摔磚坯子、掄瓦模子,然后裝到土窯里燒制,硬是憑著自己的力氣燒出一窯又一窯灰磚灰瓦,蓋起了兩所青磚青瓦的大瓦房。
現(xiàn)在李作賢給每個兒子都找到媳婦,他讓兩個兒子同住一所房子,一個住東屋一個住西屋,中間的房子當作廚房和通道,兩家共用。四個兒子把兩所房子住滿了,他自己去住前院大門旁的兩間屋子。因為還沒有分家,家里一切都要聽他的,所以他把自己住的那兩間房子戲稱為“指揮部”。不過現(xiàn)在他正考慮給兒子們分家,“該分不分,柴米遭瘟”,這句老言古語他記得清清楚楚,過日子只有分家單過,才能煥發(fā)出他們的主動性和積極性。
五
周士青來到李作賢家,只見屋子里、院子里熱鬧異常,男男女女都有,那些女人們說話南腔北調(diào),吱哩哇啦聽不明白在說些什么。男人們有本村的也有外村的,本村的周士青認識,都是還沒說上媳婦的年輕光棍兒。
李作賢見周士青來了,忙把他讓到“指揮部”,坐下來李作賢問他:“周隊長來我家有什么事嗎?”
周士青本想說出自己來的目的,卻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說出口,李作賢是何等精明,他替周士青說了出來:“周隊長是不是想找個老婆?”周士青只好紅著臉點頭。
“哎呀,我家里來的都是些年輕女孩子,你這樣大的年齡恐怕不好找。讓我想想,哦,這里有個西北來的寡婦,年齡上你們倒是合適,就是這個寡婦有點缺陷,瞎了一只眼還帶著一個小男孩兒。不過這個寡婦要的彩禮也少,只要五百塊錢,你考慮一下怎么樣?!?br />
周士青聽完后說:“我回家和叔叔們商量一下?!?
靈魂對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時光變得更豐盈和飽滿。
善待別人的文字,用心品讀,認真品評,是品格和品位的彰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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