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曉荷·煙火】父與子(散文)
初讀不知文中意,再讀已是文中人。
《背影》是朱自清先生的一篇膾炙人口的抒情散文。我從上學時聽老師講《背影》,到工作后給學生講《背影》,很多年了,其實這其中并沒有真正從內(nèi)心深處感受到過朱自清先生的眼淚到底蘊含著什么深意。
直到有一天,父親用商量的語氣詢問我能不能和他一同回老家上墳祭祖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我能陪伴他的時間正在迅速縮短。那個曾經(jīng)讓我仰望,曾經(jīng)讓我認為無所不能的父親,已經(jīng)老了!老到了他想干什么事情還不得不同他的兒子商量的地步了。從幼時到兒時到長大到成年,那么多年里,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我可以為他做些什么,我以為他永遠也不會需要我的幫助——我浪費了太多的陪伴他讓他高興讓他寬心的時光。
那是七月十四的晚飯時,我接到了爹打來的電話,結(jié)結(jié)巴巴,猶猶豫豫:“明天是七月十五,我和你娘想回家上墳,你有空沒有?”
“有!有!我記得這個事咧?!蔽疫B忙說到。
爹聽到后就說:“你也記得呀?那太好了!咱明天都回去一趟吧。”聲音里有著說不出的輕松和愉快。
“嗯嗯,行,我明天開車去接你和我娘?!蔽一卮鹬?,心里卻很不是滋味。他是我爹,我是他兒子,爹有用兒子的地方,不是一句話的事嗎?何至于還要商量?甚至,甚至還有懇求?
第二天,我們買好了祭祀的用品,一同回到了那片熟悉的土地上。天氣有些陰沉,但是微風拂過面頰,還是有融融的暖意讓人感覺到很舒適,田里的麥苗都已經(jīng)長出了半尺多高,綠油油的在春風的吹拂下微微顫顫的搖動著,仿佛剛剛學會走路的孩童高舉著雙手,在向自己的爸爸媽媽宣示著自己的成功。
田間的小道都已經(jīng)是水泥路面了,很平坦,我們走得很快。我在后面,看見爹在前面走著,他的背已經(jīng)駝了,腳步也有些顫顫巍巍。唉……曾經(jīng)氣盛的爹,也老了。
爹的一輩子是不幸的一輩子,十幾歲就得了頑疾癲癇,吃了一輩子藥,也沒有除根,這種病讓他受了一輩子折磨。因為那些抑制神經(jīng)的藥品的刺激,他睡眠不好,也總是有點疑神疑鬼的。最直接的表現(xiàn)是讓他脾氣暴躁,甚至仇恨一切和他意見不同的人,甚至是身邊的家人。尤其是和我爺爺之間,那簡直就像仇人一樣。因為他一直認為是他在小時候被我爺爺打過而落下的病根。從我記事起,我就沒有見過他跟爺爺之間平心靜氣地說過話。
家里的人都避著他的諱,說話都小心翼翼,因為不知哪句話不順他意就點著了火藥桶!
在很長時間里,我都認為他是屬于“沒本事脾氣大”的那類人。所以,一直對他也很輕蔑,有時候也會跟他爭吵,甚至會說一些傷他自尊的話。所以,我們父子之間的關系一直以來也是挺緊張的。我記得有一次,他跟我娘又因為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大吵了起來,于是我就很看不慣,徑直走到他們中間,端起一個大玻璃杯“嘩啦”一下子摔倒了地上。我爹一愣,隨即向我沖了過來,我則緊握雙拳準備迎戰(zhàn)……娘和一個在我家做客的表弟拉開了我們,我們父子之間一直冷戰(zhàn)了一個多月。
直到后來,我也結(jié)婚有了孩子,隨著孩子漸漸長大,有一天,當我的兒子在我面前重復著當年我的那些幼稚時,我才想到我其實應該捫心自問:那些年,父親對我是否也是總在忍讓、寬容、等待、期盼?熱淚盈眶中,我才理解了他的作為,轉(zhuǎn)而開始原諒他。
那一日,我和兒子陪他吃飯,席間我們聊天,他對我兒子說:“俺尚尚也長大了,可要好好走路,等你像爺爺這樣的時候,才會覺得,這一輩子快得很吶!”
我的心,像是被電擊中了一樣?;叵肫鹉切┠昀?,他一個人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在一些事情上不能自已,作出過很多令人匪夷所思的行為。其實他那時,是多么希望得到來自家人的理解和關心??!尤其是我,我是他兒子,假使那時候我能夠成熟一點,能夠站在他的立場上看問題。替他著想,讓他的心里得到一些慰藉,得到一些溫暖。是不是也會平復很多他的暴脾氣呢?可惜,一切都不能再重新走過了。我也回想起他近些年來,在一些事上,漸漸溫和起來,不再暴燥,在說話的語氣上也不再那么嚴厲、那么刻板,尤其是在對待我的孩子的態(tài)度上,他則顯現(xiàn)出了一個長輩應有的慈祥和寬容。想到這里,我的心里也很自責和愧疚。
想想自己這些年來的庸庸碌碌,而在對待家人和孩子的時候,也往往會粗聲大氣甚至暴躁不已。有時也會因為一些小事,而大發(fā)雷霆。那自己不也是一個“沒本事脾氣大”的人嗎?那自己又有什么資格小瞧他的平庸呢?
爹從爺爺?shù)氖种薪舆^“一家之主”的責任后,一個人做過好多事,用以改善家庭的收入,也受過一些心懷叵測的人的欺負,但他都一路走了過來。他以病羸之軀獨自承擔著家庭的責任,又何嘗不是平凡中的偉大呢?
這次,他能主動對我說要回家給我爺爺上墳,又何嘗不是放下了內(nèi)心對自己父親的憤恨,而開始感恩呢?這些難道不正是說明了他內(nèi)心的那種善良嗎?
我忽然明白了:我和我爹,我們都是小人物,存活一世,便如一秋草木,雖然卑微,總也擁有一絲裝點夏天的綠色。我們所能夠做的最有價值的,便是在有生之年把自己生存的意義想透徹,讓自己快樂,帶給身邊人快樂。
從地里回來的時候,我便一直跟在他的身后。雖然,他的背已彎駝,腳步也不再靈活。可我卻仿佛回到了兒時,正被他牽著手……
眼前出現(xiàn)的是《背影》里的父與子,也出現(xiàn)了我父親的影子和我兒子的影子。與父親之間的那些不堪的往事,讓我悔恨;兒子那些行為則讓我看到了當年的自己,也更讓我理解了做父親的不易。
從來沒有如此的感同身受,如此震動內(nèi)心深處。
初讀不知文中意,再讀已是文中人。
感謝朱自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