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看電影(散文)
人到中年,看過的電影不計其數了,但再仔細想想,又好像幾十年來就看了三場電影。
一
天穹如蓋,繁星閃耀,喧鬧的人群,飄忽不定的光影,這是我看的第一場電影。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如果不是有幸生在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注定離不開露天電影??h城的孩子尚且有個像模像樣的電影院,土生土長的村里娃除了露天沒得選。露天,好像是村里人的專享,除了住的逼仄,一腳踏出屋門,處處天高地闊,這是城里人享受不到的。
在精神文化生活幾近荒漠的年代,村里人對看電影有著狂熱般的癡迷,一旦打聽到哪個村要放電影,只要不是特別遠,即使累了一天也要長途跋涉著去看。至于孩子們,更是期待的上課沒心、吃飯沒味,內心焦灼,心旌搖蕩。
放映場一般選在空曠的大隊院或打麥場里。四四方方的銀幕,四周鑲著黑邊,被張緊的繩索固定在兩根深埋的木棒上,在周圍灰暗色調的映襯下,愈發(fā)顯得潔白。兩根木棒的中間,各掛一只和大隊院里一模一樣的大喇叭,就像銀幕的兩只大耳朵。離銀幕十幾米遠的地方,放一張木桌、一把木椅,那是露天電影場上最核心最機密的部位,高傲、尊貴、神圣的放映員耳朵上夾著煙卷、嘴里打著酒嗝,在那里旁若無人地擺弄著放映機。那是一臺多么神奇的東西呀!張著兩只臂膀,托著兩個大圓盤,從那里放出來的人會動、狗會叫、機槍會嘟嘟、大炮會轟鳴。一大群孩子好奇地圍著放映機,就像看天外來物,沒一個敢上前摸一把。夜幕還未降臨,性急的村里人嘴角掛著糊涂(玉米面等熬的粥)沫,唇上沾著煎餅花,一手拎著板凳,一手拿著馬扎,早早的便來占地方。這是本村人的主場,得地利之便,外村客是斷斷不能享受到這個待遇的,只好遠遠地站在后面或著兩邊,老老實實地做一個旁觀者。
不過,即使是我們村的主場,我們這些孩子也不愿享受地利之便,總感覺板凳上長著刺,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是一種折磨,是一種罪過。我們更喜歡趴在墻頭上、長在樹杈上、臥在草堆里,或者干脆跑到銀幕的后面,總之,不好好地看電影才是我們的好好看電影。
天剛擦黑,場上燈光一閉,一束光柱自放映機鏡頭直射銀幕,銀幕上先是看見張牙舞爪的手的影子、齜牙咧嘴的頭影……大人小孩都變成了人來瘋,忘乎所以的在光柱里亂比劃,比劃夠了,放映員的鏡頭也就調試好了。正片開始之前,一般會放映幾分鐘政策宣傳或農業(yè)技術類的“加演片”,有點像現在電視劇播出前的廣告,不過帶有公益性質,也算是早期的公益廣告吧!可惜事與愿違,沒人愿意看那些“加演片”,人們焦灼的期盼著八一電影制片廠熠熠生輝的金色五角星徽標快點出現。正片資源其實也少的可憐,放來放去無非《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小兵張嘎》等類型的革命題材電影,再后來就有了《少林寺》《神秘的大佛》《牧馬人》等不同題材的電影。也許是為了迎合老年人的口味,京劇、豫劇、黃梅戲等戲劇題材的電影尤其多,一個晚上放兩部電影,幾乎每次都有一部戲劇片。有的電影或許看過不止一遍了,但不管放什么,村里人都看的不厭其煩。
我們躲在犄角旮旯里,一邊嚼著燒的焦香甜糯的玉米粒,一邊心不在焉地看電影。對我們來說,看電影倒是其次,其實我們更愿意享受看電影的氛圍。星空萬里,天地沉寂,放映機咔咔咔地響,喇叭電流滋滋滋地叫,幻化的彩光忽明忽暗,場上的人群嘈嘈雜雜,有點失真,有點魔幻,有點恍惚,恍然不知身在何處,亦不知今夕何夕。偶爾碰到突然停電,倏忽間一片黑暗,手上長著眼的“二流子”,便瞄準不知道誰家的大姑娘小媳婦,趁機捏摸揩油,惹得場上叫罵聲、喊打聲響成一片,待發(fā)電機突突突的響起來,一切又歸于平靜?!岸髯印敝g是氣味相通的,如果外村來的“二流子”時運不濟,趕巧碰上本村的,那便無處遁形,既然侵犯了別人家的領地,挨一頓胖揍是少不了的。我們是“吃瓜”的,喜歡看各種各樣的熱鬧。據說鄰村有個“二流子”在少林寺練過三年武功,有一次把外村來的“二流子”一口氣拳打腳踢了百十米,這樣的“好場面”可惜我們無緣得見。
我們年齡小,一切感覺懵懵懂懂的,但也有倒霉的時候。有一年秋天,去幾里外的一個村子看電影,第一部片子演的是《畫皮》,看的我們毛骨悚然,后來據說嚇死過人,被封禁了。第二部片子是戲劇片,在咿咿呀呀的唱腔中,《畫皮》的恐怖也沒阻擋住我的睡意,倚著麥秸垛,我竟然睡著了。一覺醒來,已不知何時,場上一片死寂,除了黑暗還是黑暗,和我一起來的兩個伙伴也不見蹤影,料想是迷迷糊糊中把我忘了。夜幕低垂,四周靜謐,我一個人走在小路上,沙土路面發(fā)出沙沙沙的聲響?;桀^昏腦的走了一會,恐懼慢慢的襲上心頭,且一發(fā)而不可收。電影里梅娘半夜對著鏡子撕下畫皮,露出青面獠牙的猙獰面孔,女鬼梅娘滿口噴血,將王生的心臟血淋淋地抓在手上,這兩個最恐怖的畫面在我的腦海里交替上演,即便把手伸進腦袋也攆不走。腦袋里驚心動魄,胸腔里心跳如鼓,我感覺就像走在地獄的路上,不敢回頭而又忍不住回頭,仿佛女鬼就在身后不遠不近地跟著;左右兩邊的溝里影影綽綽,有的是站著的女鬼,有的是蹲著的女鬼;腳步的聲音,風吹樹葉的聲音,田野里動物跑動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怪異,響的我心驚膽顫。那一刻,我感覺膽魄和魂靈就在嘴里含著,如果有一個實實在在的驚嚇,立馬就能從嘴里跑出來。
這就是我的第一場電影,簡單而簡陋,熱愛卻茫然。它不容商量地侵入我的大腦儲存,就像女鬼梅娘一樣,時不時地以歷歷在目的形象在我的腦海里上映,讓我記住童年,記住故鄉(xiāng),記住鄉(xiāng)愁。
二
不知道為什么,村里的露天電影后來慢慢地沒有了。及至看第二場電影,我因求學,已到了一個遠離家鄉(xiāng)的城市,那里被人稱作江北水城,城中有水,水中有城,城湖一體,河湖相應,和傳統(tǒng)的江南水鄉(xiāng)一樣,處處透著婉約的美。人們形容青春,免不了用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等詞語,透著剛性,帶著硬氣,但剛硬和婉約一相逢,注定是要發(fā)生一些故事的。江北水城,就這樣承載著我的青春。
我的學校緊靠湖邊,湖有一個非常好聽的名字——鳳城湖,據說和杭州西湖差不多大。湖被不同方向的石橋劃成五部分,每一部分獨具風采,有的碧波耀彩、魚戲舟游,有的城湖相望、交相輝映,有的白蓮叢生、荷香醉人,有的水面遼闊、浩淼汪洋。我們早晨迎著朝陽在湖邊跑操,下午沐浴著晚霞在湖邊散步,周末在湖邊釣魚、游泳,我們變成了湖的兒女,和湖緊緊相擁、密不可分。
九十年代中期,物業(yè)、保潔這個名詞還沒出現,學校里只有幾個大爺大媽,負責打掃衛(wèi)生間和清運垃圾。學校就地取材,將道路和公共區(qū)域的保潔任務交給了我們這些學生,美其名曰勞動實踐。一周輪一次,輪到哪個班級,哪個班級下午就減少一節(jié)課,四十多個學生,浩浩蕩蕩的滿校園打掃衛(wèi)生。值得褒揚的是,學校并沒讓我們白干,干完活會以班費的形式補助幾十元錢,正好夠我們集體看一場電影。于是,每一個學期,我們都有一兩次集體看電影的機會。
電影院在古城東北角,離學校不遠,大約三公里路程,步行剛剛好。周末的傍晚,暮色蒼茫,我們一群人熱熱鬧鬧地出校門一路東行。這條路位于鳳城湖中間,像西湖上的白堤一樣,將湖水分成南北兩部分。走在路上,兩邊湖水輕輕拍打著堤岸,水面上忽而魚躍露出銀白的肚皮,空氣中透著水草和魚腥混合的氣息。主路右拐,通向古城的是一段窄窄的石板路,幾乎與兩邊水面平齊,我擔心一旦漲水,這段路該怎么通行,但我從沒遇見過漲水,湖水似乎像井水一樣,永不漫過井臺。石板路上有一座石橋,像弓一樣,被橋下的流水輕輕挽住,就像孔武有力的勇士沉醉在溫柔鄉(xiāng)里。
那個時期,電視已進入大多數家庭,夜晚一家人圍坐在小小的熒屏前面,是忙碌一天后的休憩和娛樂,還要花錢買票的電影,在人們的視線里越來越遠,直至落寞。電影院僅有的顧客,是我們這樣的學生,另外還有一些一起期待美好未來的青年男女,對年輕人來說,看電影是一種儀式,儀式勝于內容。真的是儀式勝于內容,所以現在我不記得那時候到底看過什么片子,一部也不記得。
對于看慣露天電影的我來說,第一次進電影院感覺還是挺好奇的。又高又大又空的屋子里,一排又一排的木制長椅整整齊齊,椅背上釘著座牌。長椅與長椅之間的前后間隙不大,坐在座牌指定的位置上,讓習慣了空曠和無序的我感覺無比的壓抑和拘束。銀幕又寬又長,不知用什么辦法固定在前端的墻面上,和露天電影四四方方的銀幕大不一樣。放映時,光柱自高處投射,傾瀉在銀幕上的人影如在眼前,清晰的甚至看得見臉上的皺紋。聲音跟隨畫面變動,時而低沉有力,時而高亢激越,時而婉轉纏綿,與露天電影場上堅硬、模糊、蒼白的大喇叭相比,好十倍、百倍……我感覺這才是電影該有的聲音。真好!真好!好的我都不會用別的詞來形容,好的我都無心留意銀幕上在演繹什么故事。
的確無心留意演些什么,雖然變幻的光影吸引著我的眼睛、動聽的聲音吸引著我的耳朵,但我的心卻被另外一種神秘的力量吸引著,它是青春的氣息,令人心醉神迷。她遠遠地坐著,和要好的室友一起,哪怕隔著幾排座椅,我依然可以在昏暗中看到她的神情,感受到她的呼吸。她時而抬首,頸如天鵝般修長白皙,她時而低語,聲如銀鈴般細脆悅耳,光線的明滅,勾勒著她曼妙的身姿,什么故事能比得上她動人呢?就這樣坐著、感受著、幸福著、激動著,一部電影短的令人生疑,真愿長映不止。此時此刻,不止我自己有這樣的感覺,還有他或者她,我們都不知道電影演了些什么。這就是我們的青春,甜蜜朦朧,含蓄內斂,明明很近很近,卻又很遠很遠。
除了集體看電影,偶爾我們也會單獨行動。同寢室的舍友,要好的同學,來自同一個地方的老鄉(xiāng)……唯獨很少有那個她。這是個非常矛盾非常糾結的事,雖然我很渴望,但內心卻又拼命地壓抑和克制,總感覺隱秘是一種羞恥和罪惡。那時錄像廳已經遍地開花,放錄像的半掩著門,大街小巷到處充斥著香港武打片的打斗聲??翠浵癖瓤措娪氨阋?,而且不清場,片子又熱鬧又刺激,不適合談情說愛,更適合哥們瞎混,所以單獨行動我們一般選擇去錄像廳。除了她,我還有個關系要好的“女哥們”,她有男孩子般的豪爽灑脫,現在我依然叫她蓮妹。有一年國慶前夕,我和蓮妹去城里的錄像廳看周潤發(fā)的《英雄本色》,看完后老板說接下來放成龍,一聽說成龍,我們又牢牢地定在了座位上。至于看的成龍的哪部片子,現在我想不起來了,只記得看到很晚,晚到學校的大門都關了。
大鐵門黑乎乎的、冷森森的,在昏黃的路燈下閃著拒人千里的光,我們不敢搖晃,也不敢叫喊。但我們還沒有慌亂,因為我們知道學校圍墻有一處豁口,就是供我們這樣來晚的學生非法出入的。找到那個豁口,非常不幸,被不合時宜地修復了,我們開始慌亂了。天地之大,何處是我們的容身之地,這是我唯一的念頭,但蓮妹好像不怕,她心里大概想著看我怎么辦吧。很單純,除了流浪,我沒有別的選擇,竟也忘了錄像廳是可以看通宵的。我騎著自行車,她坐在后座上,我們沿著湖邊的大路慢慢地行駛,沿著城市的大街小巷一圈一圈地兜轉。寂靜空曠,秋寒襲人,我們像茫茫夜海里的一條船,在吱嘎作響的鏈條聲和明暗交錯的燈影里孤獨地航行。累了,我們就泊在背風的角落歇息;困了,我們就把頭埋在膝蓋上打盹。午夜的城市是完全敞開的,它滿懷深情地接納著我們,無聲無息地包容著我們。我想,再沒有哪種方式能夠讓我更深刻地記住這座城市了,這座深深地刻著我青春印痕的城市!
三
工作、結婚、孩子……生活就像一條長長的流水線,以我的青春為耗材,一點一點的加工成了現在的我,一個有點不甘、有點失落、有點頹廢、有點深沉,但又激情未了的中年男人。我依然熱愛文學,但除了讀書,眼睛卻被手機、平板、電腦、電視以及那些華而不實的報告、講座霸占著,再一次走進電影院,二十一世紀已經走過了十來年。十來年間,中華大地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影院已不叫影院,統(tǒng)統(tǒng)改成了影城,一字之差,盡顯高端大氣上檔次。萬達、大地、博納、星軼……影城的名字中華大地一家親,小小的縣城在一線城市也有自己的同胞兄弟。影城不愧為“城”,它們要么躋身于現代時尚豪華氣派的寫字樓,要么躋身于氣勢恢宏富麗堂皇的大型商場和高端購物中心,里面既有休閑區(qū)又有購物區(qū),觀影廳少的七八個,多的一二十個,可以同時放映幾部十幾部片子。在現代科技的加持下,放映設備也實現了質的飛躍,大屏幕高清成像系統(tǒng)、高清信號播放設備、多聲道數碼環(huán)繞音響系統(tǒng)成為影城的標配。又硬又直的木質座椅,被寬大、柔軟、可調節(jié)的沙發(fā)座椅替代,有的影廳還配備了幾乎可以平躺的按摩座椅。悠閑舒適地躺坐著,銀幕上的畫面纖毫畢現,耳邊聲音身臨其境,這次第,怎一個享受了得!
我見識過小時候的“跑片”,一部片子,幾個村子輪著放,等待是司空見慣的,等待的焦灼讓人感覺是一種漫長的煎熬。后來在城里的電影院看電影,一次也只能看一部片子,沒有其他選擇。如今都是院線電影,一部新片上映,無論繁華都市還是祖國邊陲,皆可同時觀看。影片資源更是無比豐富,寫文章的同時,我打開“貓眼”APP隨意瀏覽了一下,有十九部電影在熱映,還有一百多部電影將在不同的月份輪流上映。正在熱映的電影,只需在手機上點擊幾次,我就可以在合適的時間,去熟悉的影院,坐在最佳的位置,欣賞喜歡的影片了??萍几淖兩?,這不就是最真實最直接的體驗嗎?
和過去不一樣,和別人也不一樣,現在我越來越喜歡一個人看電影。我覺得看一部電影,就像讀一本書,需要用心投入,需要安靜地思考。想看的電影上市了,我并不迫不及待,我等待它從輝煌走向落寞,落寞了,正是我打開它的時候。這就像我一個人旅行,喜歡避開喧鬧的人潮,追尋獨享的風景。因此,我經常看一個人的專場。安靜的夜晚,一個人的影廳,影片就是我手中的一本書,我可以靜靜地品讀。偶爾,我也會遇到一個人,我們各自安靜地看電影,沒有一句交流,我想,她就是另一個我,我就是另一個她。
這場電影,我感覺是真正、純粹的看電影,我將非常珍惜非常專注地看很長時間,我也會有很多的感受和思考。
光陰流轉,還有許多場電影待映……
2025年3月23日原創(chuàng)首發(fā)于江山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