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年代，女人的肚子是一塊土地，耕耘，種下一粒種；育苗，長出好光景。這就是女人窮盡一生的宿命。女人是這個世界最光鮮的人，也是這個世界最艱難的人，生孩子、養(yǎng)孩子、持家，還要與男人并肩打拼事業(yè)。我外婆家有仨閨女，苦水里泡，貧瘠地里長，相貌平平挺耐看，就是體弱多病。我母親是家里的三丫頭。
　　
　　 一
　　 新中國剛成立，我的母親走出中原到陜西，趕上一個好時代。
　　 一條隴海線，一匹長龍般的鐵馬，馱著母親順利來到咸陽。父親先一步在咸陽站住腳，隨后母親告別了家鄉(xiāng)的風(fēng)和云，來在咸陽有了一個家。
　　 父親來到咸陽后，扛沙包過橋板考上火車站裝卸工。體力活口糧多一些，工資高一些，衣食也算有了著落。后來，車務(wù)段從檔案里了解到父親在老家糧食坊當(dāng)過柜先，段長安排我父親做裝卸作業(yè)所會計。我父親一口拒絕，抗拒著不到會計室上班。那些天，只要車皮甩到站臺上，來了裝卸活，父親就急忙搶著上，撲身子爭著干。幾次遭到驅(qū)趕，轉(zhuǎn)一圈回來繼續(xù)干。段長最后給我父親下通牒：你執(zhí)意干，也行，還是會計的工資和口糧。最后，無奈之中，父親不情愿地走上會計崗位。會計崗位流汗少、出力小、收入低，為了吃飯穿衣，我母親也做起了又臟又累的裝卸工。一群家屬工，干男人一樣的重體力活，煤炭水泥把一個柔弱的女人活出一副男人的身板。
　　 當(dāng)我在母體還是一個分子時，我媽得了一場重病，醫(yī)生診斷后說，我母親肚子里長一個黑斑塊，所以每天發(fā)高燒不止。高燒一直不退，時常燒到昏迷狀態(tài)，吃什么藥都不管用。差一點讓我這個分子消失，尚未出生就要告別。我媽住進了醫(yī)院，我正在母腹中經(jīng)歷一場是丟棄和存續(xù)的考驗。
　　 媽媽正經(jīng)歷著生死關(guān)頭的考驗，體內(nèi)孕育一個小生命。這個小生命就是我。那時，媽媽只要輕點下頭，我就不會來到這個世界。在我之前兩個哥哥已來到這個家，我來到或許是多余之人，為保大人而放棄即將到來的我，這也應(yīng)該是常理和明智的選擇。
　　 誰知為母則剛，母親抱病執(zhí)意留下了我。讓我可以見識一個世界，不論與否也要在世上走一遭。母親九死一生換來我一聲啼哭。女人懷孕期多數(shù)反應(yīng)是厭食、嘔吐，心情煩躁，而我母親是用生命護我生命誕生。
　　 醫(yī)生用鋼筆在肚子上畫一個圈，畫出黑塊的大小，觀察它每天的變化，若變小，就可治愈。母親第一次迎來一道病危通知……
　　 當(dāng)時醫(yī)院給我媽用的是一種進口針劑，我不知道是啥藥名，據(jù)說是一種特效藥，這是醫(yī)院的最后一個手段，它也是母親最后一線希望。那種藥最大劑量7針為限，一天一針，之后只能聽天由命。
　　 一時間，我在母體的去留成為焦點，經(jīng)歷一番爭論，一場折磨，萬般艱辛。為此，外婆從千里之外趕來，大家聲音一致：放棄一條生命，保母親健康。把孩子從身體里拿掉或許是最穩(wěn)妥的選擇，我母親放不下執(zhí)念：來一起，走也一塊。
　　 父親一封電報，傳到前丁村。外婆渾身一顫，心里道：事情不緊，也不會拍電報，是……俺妞……外婆心神不寧。
　　 外婆坐火車趕來。父親害怕發(fā)生不測，外婆也擔(dān)心大禍從降天。
　　 母親年輕時，被病痛纏身，吃藥如便飯，瞧郎中如家常。
　　 外婆送別女兒是一場人間悲歌。這樣的場面外婆之前經(jīng)歷過兩次，堅強已裝在外婆心里，但還是不愿這樣的事第三次發(fā)生。
　　
　　 二
　　 父親一封電報把外婆千里外牽到陜西。
　　 我母親住院后，父親三天兩頭既要上班又要跑醫(yī)院，渴望外婆的幫襯。夜晚還要照看我的倆哥哥。外婆仨閨女失去了倆，心中怕最后一個女兒也不保，提心吊膽度日。
　　 外婆久久站在門外，沒有力量抬手敲門。一個沒有女人的家，那樣空落，沒有一點溫馨氣息。外婆的心似乎被一只手緊緊搦住，一種窒息感襲來。
　　 外婆下火車來到一間土瓦房的家，窗上透出油燈昏黃的光亮。從門縫看過去，父親和我的倆哥哥睡在一張床上，父親懷里摟著二哥，背后躺著大哥。
　　 那一幅畫面撞進外婆的眼簾，淚水就不由自主在面頰上流淌：風(fēng)雨飄遙里的家，一陣心酸翻涌。
　　 外婆的心在發(fā)抖，難道命里不該有閨女？年輕時的母親體弱多病，經(jīng)常性胃疼，胃疼起來三天不吃不喝，在床上打滾，直到把胃酸吐出來。母親的病看過不少中醫(yī)，也吃了不少中藥，怎么也看不好，總是去不了根。請來一個算卦先生，他說，你這病，倒是有治，得隔州跨縣才能看好。聽到這話，我母親的心徹底涼了，別說隔州跨縣啦，一輩子怕也走不出張常村。
　　 外婆的腦海里映出和兩個女兒過世別離的畫面。
　　 那年代，洞房花燭被視作一劑良藥。大姨，應(yīng)姑娘時病魔纏身，“沖喜”嫁到老河口溝里一戶人家，因為“沖喜”不滿百天不能回門。未能熬過一百天，第96天咽下最后一口氣，那年大姨剛滿二十。后來陳家又迎娶一位續(xù)大姐，與我外祖母走親戚十多年，把外婆家也當(dāng)成娘家。
　　 我大姨出嫁那天，兩頂花嬌，一真一假，用假花轎吸引小鬼的注意力，用真花轎避開小鬼糾纏?；ㄞI出村前，迎著花轎拋出一把豆子驅(qū)鬼，跨一道火盆跳出火海。花轎出了村，外婆深深出一口氣。
　　 二姨在外婆家最清貧時期成為“囤廂媳婦”。一種變相的童養(yǎng)媳制度，早點把閨女送到婆家去，給婆家添煙火，也給娘家減負(fù)荷，一舉二得。一樁好事背后藏了多少女人的心酸，又釀出過多少悲劇。
　　 二姨到出嫁前，因為嫁妝不豐，給木樓楊姓人家作了“囤廂媳婦”。每天照顧小丈夫的起居，后來，他的小丈夫從學(xué)校畢業(yè)據(jù)說到了部隊。留下二姨在家獨守空房。
　　 木樓街上人傳說，二姨的小丈夫和別人結(jié)婚了，娶的是女軍醫(yī)，可俊啦。二姨不信，和人爭執(zhí)，天天到后溝老河口等他。
　　 二姨看到二姨夫從橋那頭走過來，還是她熟悉的樣。他長高了，也胖了，沖她傻笑。二姨邊哭邊喊迎上去。結(jié)果，落水了。
　　 二姨身赴老河口的那天，我大哥出生的第九天，我的媽媽尚在月子里。二姨的不幸消息對我母親完全封閉。誰知那一晚，二姨竟然托夢給我的母親。
　　 外婆家是一個二進的小院落。母親從織布機上下來，到堂屋去，穿過一條走廊般的院落，院子里積存著雨水，從西屋邁腳跳過水潭，腳踩在磚塊上，身體呈輕盈的跳躍狀，突然身后傳來一聲輕喚：“三妞，可見到你啦?！?br />　　 扭頭看，二姨站在一潭水里，兩手輕輕地劃動濺起一串水花，扭動著身體，笑容滿面。我母親應(yīng)答著，夢醒了，二姨消失在水中。
　　 母親輾轉(zhuǎn)反側(cè)，再也無法入睡。直到父親加班回來，推開屋門，一陣?yán)滹L(fēng)襲進房里。母親把剛才的夢說給父親聽，父親臉上勉強堆出一絲微笑，說：“你可別咒二姐，現(xiàn)在她身體好得很，人白胖白胖的?！蔽夷赣H陷入迷茫中。
　　 大姨二姨最后都沒能做一個母親，未能成為完整女人，在是心中的抹不掉的遺憾。
　　 我母親一腳踏入秦川大地，胃病還是不斷地犯。
　　
　　 三
　　 我在娘胎里生長成一顆耐旱的種子。
　　 血液都在體內(nèi)燃燒了，醫(yī)院急救采取輸血保命。長時間高燒，對體內(nèi)胎兒一定會有傷害。醫(yī)生建議，中止妊娠或是最對的決定。
　　 丁村人講究，女人一旦肚子里非正常折掉孩子，后邊生育可能就會接續(xù)不上。子女們一旦破群，母親或被終止再當(dāng)媽的資格。所以，不到最后一刻母親堅持不讓步。高燒把血水都燒干了，必須中止妊娠。然而，母親還在堅守她心中的底線。
　　 如同搟面杖一樣針管的血液，如流動的玫瑰，匯進那已接近干枯河流的身體，這七管血液，讓我母親的身體重新蕩漾起浪花。
　　 鮮紅的血液流入身體，一株將枯的禾苗得以灌溉，小苗從夢中醒來，伸腰，蹬腿，昂頭，挺胸。七管救命的血液蘇醒了一具母體，也滋養(yǎng)著一個小生命。多日高溫“燃燒”的軀體，迎來一縷清泉般血液補進身體，雖高燒還未退去，人比之前輕快了許多。
　　 那次住院母親輸血七針管，我的身體里流淌他人的血液，我的性格、秉性也與哥哥妹妹們有些許不同，與那身體里流著不同的血怕也有關(guān)聯(lián)。在不該來的時間，我來到了這個世界，在艱難危機之中，感謝父母最終選擇了接納新生命。母親拖著病體帶我來到這個世界。
　　 輸血，枯田得以滋潤，腹內(nèi)小生命含笑醒來。
　　 我的兩個姨生活在缺吃少穿短醫(yī)的年代，最終都沒有當(dāng)上母親，沒有成為一定意義上的完整女人，反而做了那個年代的犧牲品。
　　 大姨的事讓外婆在死亡線上走了一圈，幾年后，外婆剛從失去大姨的痛苦中走出來，二姨的事再次將外婆撂倒，外婆在炕上睡了三天。我娘的事，外婆曾無數(shù)次質(zhì)問老天：我老婆子就不該有一個閨女嗎？我的命咋就這樣苦??！
　　 兩個姨的人生如同兩枝孤寂的空花枝，未開一朵花，沒結(jié)一顆果。來的清白，去得干凈。用外婆的話說，我兩個姨都白當(dāng)一回女人。
　　 我母親名字里有一個云字，那是丁村一位秀才給起的名。一朵云，輕飄時四兩青煙裊裊升騰；一朵云，發(fā)力可將一座山沉入海底。
　　 人生總會經(jīng)歷三岔路口，那是命中安排的“改道”。父親也差點踏上“重返中原”的歸程。父親已準(zhǔn)備好了回老家，重新規(guī)劃人生，守著老宅院，過上一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田園，閑適。
　　 外婆的一聲追問，蒼天從昏睡中醒來。
　　
　　 四
　　 在省城南郊的鐵路醫(yī)院。我的外婆第一次來到大都市，陪我的媽媽度過一個難眠之夜。那一夜，我母親翻來覆去睡不著，頭腦像一架機器翻江倒海一樣停不下來。外婆在走廊里不知踱步幾來回，也不知在樓道里坐了多久時間，也不曉得淌下多少眼淚……
　　 外婆趕來，誰知，等到的是一張病危通知，晴天一聲驚雷。外婆心里早已準(zhǔn)備接受最壞結(jié)果。外婆一雙小腳還是沒有站穩(wěn)，身體一個趔趄，手扶床邊坐下來。
　　 在醫(yī)院的那些天，母親想了很多，如果不能跟我父親一起走往前，咋辦？身陷無盡的煩惱困擾：不找，孩子缺失一份愛，少溫暖；再找，會給孩兒們添罪受，后媽厚德人太少。人發(fā)著燒，心里卻像塞進一團亂麻，人心弄得亂糟糟，刺撓抓心。
　　 面對耳畔的不同聲音，我母親依然堅持：只要我在，絕不放棄。迎接孩子到來是母親的責(zé)任，能否成人是他的造化。
　　 面對外婆的話，我媽一言不發(fā)，外婆的話說的沒錯，外婆已經(jīng)失去了兩個女兒，不能再失去最后一個女兒。就是那一夜，母親做了一個決定：不給我外婆心里裹疙瘩。
　　 外祖母的意見，父親的想法，醫(yī)生的建議，歸結(jié)為一個結(jié)論：終止妊娠。眾人所云，宣告我來到這個世界的希望愈發(fā)渺小。我還沒看到這個世界，就要與這個世界告別——準(zhǔn)確說法是一種轉(zhuǎn)換，從一個細胞變?yōu)榱硪粋€細胞。
　　 腹內(nèi)是一個細胞胚胎的我，等來的不是分娩，卻是即將面臨消失的命運，或許它思緒萬千，或許它只能無動于衷。人命當(dāng)來時則來，該去時一切皆由順便。母親也坦然了，這時母親的高燒已漸漸退去。突然一則好消息打破了平靜，醫(yī)生告訴說，我媽肚子里的黑塊變小了，完全治愈大有希望。感謝一種進口藥救下兩條命，感謝母親不放棄不拋棄的執(zhí)念，讓奇跡終于在努力之后出現(xiàn)了。
　　 兩個哥哥需要媽媽的關(guān)懷是一種力量，我在媽媽的肚子里每次跳動，也給媽媽增添了病愈的信心。加上醫(yī)生的呵護、措施到位，讓我媽有了戰(zhàn)勝疾病的堅定。心中有力量，疾病可以除。
　　 我母親假如沒有走出黃河岸邊，沒有來到了城市，還是守著老河口那濤聲浪涌，說不定也會步入大姨二姨的路。我心中祝福父母昨天勇敢追求遠方，遠方的風(fēng)景也有風(fēng)雪雨霜，向往是人生的快樂。
　　 我的到來，是一次“雙贏”。從母腹中走出的新生命，看到了一個新世界；母親終于戰(zhàn)勝了肚子里的“黑熱病”，也徹底消除了十多年的胃病折磨，如重獲新生。
　　 母親給了我生命，我給母親以堅強。也許是我在母腹中的每一次跳動，給母親以力量，給母親以信心。
　　 峰回路轉(zhuǎn)，那天陽光正好。最后，由于母親的堅持，我這一顆分子得以在母體繼續(xù)存在。最后長成細胞，變成胚胎。
　　 后來，媽媽把這段故事說給我聽，我才知道來到這個世界是如此艱難啊。這個故事讓我懂得了人生的意義。母子平安，滿月后，外祖母踏上東去的火車。
　　 因為不放棄，所以沒有“破群”，后來我有了兩個妹妹，父母和我們五個子女組成一個完整的家。母愛偉大，一個生命得以延續(xù)；鄉(xiāng)醫(yī)吉言，告訴我母親走出中原迎接新生活。母愛，保護了一個新生命；新生命的到來，破掉了十?dāng)?shù)載總是鬧騰的病魔。從此，母親擁有一個健康的身體，母親享年走過了九十九個冬夏的人生。
　　 母親，她為人類完成一次次的托舉……
　　
　　 2025年3月2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