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云水】小個子,大男人(散文)
【序言】清明將至,謹以此文緬懷我那隱忍、寬容、堅強、默默奉獻一生,不為自己、只為別人而活的九泉之下的岳父,以表達無盡的追思。
岳父個子矮小,大概不到一米六,一副和善的面孔透出幾分機敏和干練。他善于察言觀色,講話小心翼翼,客客氣氣,喜歡說半句留半句;他雖沒有讀過幾年書,但懂得為人處世之道:看破不說破。他為人謹小慎微,怕麻煩人,從沒與人紅過臉,也從不得罪人,是周圍有口皆碑的好好先生。
岳父的口頭禪是:“基本上”“可也可以”或者是“差不多”。比如你問他:“你吃得這么少,還吃點吧?”他搖搖頭說:“基本上差不多了?!比缓箅p手往外推,表示拒絕。吃完飯或有空,總喜歡點上一根煙,然后對人不無自豪地說:“我怎么樣都值得,就因為身邊有‘那兩個人’!”
正因為他矮小,他開始這樣說,別人以為是特意謙虛、留有余地、進行試探性的“自?!?,后來發(fā)現(xiàn)他已習以為常,寧可讓自己吃差吃少,也要讓子女、客人吃飽吃好。
對于兒女喜歡吃的魚肉或雞肉等,我們知道他其實也喜歡吃,因此我老婆邊勸他吃些好的邊夾幾塊沒有骨頭的肉給他,他又以同樣的動作拒絕,不過換了另一句面對吃這些好吃的時經常說的臺詞:“我最喜歡吃魚頭魚尾和雞頭雞尾了!”說完,程序化地將這些吃了,但往往對于自己真正喜歡吃的,淺嘗輒止。飯后又點上一根煙,吸上幾口后,將煙頭甩幾下,散落的煙灰像
無聲的塵埃,飄浮的煙霧如往事在眼前旋轉……
年輕時,為維持生活,岳父常年外出給人出窯搬磚。有一年出發(fā)前說好的,一個月后一定寄錢回來,可是兩個月后孩子們開學在即,不但沒有寄錢回來,還沒有任何音訊。日等夜盼,終于等到岳父寄來的信,迫不及待打開一看,里面夾著一張皺巴巴的兩元錢!似久旱遇甘霖,寒夜逢薪火,全家人熱淚盈眶。
事后得知,錢遲遲寄回的原因是岳父剛到工地不久,不小心從木橋上摔了下去,腳嚴重受傷,勉強住了半個月院,未等到傷口完全好,就堅持出院繼續(xù)搬磚……
“我記得剛去那邊搬磚的時候,身邊的人牛高馬大,他們都嘲笑我身材這么小還這么瘦,怎么配和他們一起搬磚,讓我早點收拾回家,我不服,偏是要證明給他們看,”岳父跟我們聊起他曾經的“輝煌歲月”,在講到興頭上時,用手比劃著,跟我們演示當時他挑了多少塊磚,“別看我個子這么小,那個時候我咬著牙挑起了兩百斤的磚。兩百斤的磚,他們沒一個人挑得起,我硬是挑上了,讓他們好好看看……”我們都感嘆他當時不該這樣不顧惜身體,而他又擺擺手,點上一根煙,腰桿比平時挺直了幾分。
我們無法想象,體重不過五十來公斤的他,怎么能挑起超過他體重近一倍的重擔?但他就是用這股蠻勁,用一根扁擔和長滿老繭的雙手撐起了全家。
一晃十余年過去了,兒女皆已成家,正當岳父剛要喘一口氣時,岳母卻因病癱瘓在床。之后七八年間, 兒子兒媳每天要上班,我與妻子在長沙打工,因不能照看岳母而深感內疚。岳父總是安慰我們說:“這里有我,放心,只要你們一心一意把家搞好就是幫了我們大忙?!边@期間,一日三餐遞茶送水、端屎倒尿、衣服換洗……幾乎都是他一人伺候。幾年后我們回到當?shù)刈銎鹆松?,同樣沒有時間照料岳母,他還是說:“這里有我,你們只要把生意做好,就是對你們媽最好的照顧?!蹦呐略栏冈滥干栈蚬?jié)日喜慶,只要妻子想找理由在他那多住幾天,以便照料一下岳母,但都被岳父“毫不留情地攆走”。
岳母去世后,岳父還不到六十,還算年輕,兒女們覺得他孤單,于是勸他找個老伴,他一直搖頭:“我沒什么,我很好,不需要找?!逼鋵嵨覀冎烙袀€女人對他有意思,想與他結為百年之好,他也很滿意。只是很可能岳父覺得他兒子的身體不太好,家里也不寬裕,結婚后會影響現(xiàn)有的家庭氛圍和生活質量,于是只好作罷。
誰能想到,原本身體不好的兒子病情一天天加重,直至生活不能自理,他又得轉身照顧兒子。這期間,染發(fā)劑對于他來說已失效,難以染黑的白發(fā)與他不斷變深的皺紋像在互相安慰、鼓勵。
為減輕家庭負擔,岳父便擺起了夜宵攤。說到此夜宵攤,并非那些烤羊肉串或炒菜喝酒的,其實只不過就是搞些炒飯、嗦螺之類的小吃。由于岳父待人熱情、真誠,且小吃的口味也不錯,生意慢慢好了起來。特別是他的嗦螺,肉質飽滿,味道鮮美,引得周圍的夜宵攤老板前來預訂。每次我們去他那里,他都會喜形于色說賺了多少多少,你們負擔重,不用擔心我。
雖然他夜宵攤離自己的房子不遠,但每次他下午四點半把小篷車推出去,深夜十二點甚至次日凌晨兩點再推回去(偶爾有兒媳幫忙)。有時收攤后突然來了生意,不論時間有多不趕巧,只需一個電話,他一定會迅速將小吃做好,和藹可親地送到客人面前。如果是晴天又是夏季當然最好不過,但如果是陰雨連綿的冬夜,情境就大不一樣。
明知這樣的天氣很少有人愿意出來吃夜宵,但岳父還是想碰碰運氣,用他的話說,在家坐著也是坐著。誠然,有時等到深夜也不見有人來。岳父坐在火爐旁,孤單的身影有些落寞,但眼里滿是期待,好像在說,客人快來,我為您準備了新鮮的嗦螺和水餃。只要有人過來,他的臉上頓時“春意盎然”,忙著招呼客人入座,介紹他的美食,但客人見雨棚四面透風也就走了。岳父的臉上又寫上些許的失望和無奈……
那一刻,那被寒風吹得嘩啦作響的雨篷像在提醒他注意御寒,那從雨篷滴落的像是天公孤冷的淚,那爐火燃燒的像是他不屈的信念。他用結痂、長滿老繭的手撫平鋸齒般的生活……彼時如果有個人在他身邊幫他,或一直陪伴他該多好!可能有時鄰家小孩的一聲“爺爺”便能夠溫暖他的心,他也習慣了在聽到這聲呼喚后給小家伙送上幾個餃子,可透過小家伙漸漸走遠的背影,他是否會想起他認為所有付出都值得的那兩個人?他的內心是會感到些許寬慰,還是孤單感更加泛濫?我不得而知,眼前只會反復浮現(xiàn)我們每次離開時的畫面——這時他會點燃一根煙,然后不急不緩吸上幾口,將煙灰甩掉。他這個模式化的動作,好像在向我們示意:我很好,不用擔心我!毋容置疑,如果有孫子、外孫女在他身邊,那種不言而喻的驕傲感更甚。
其間,我們無論是以節(jié)假日或者身體健康為由勸他少擺攤,他總是拒絕,哪怕是自己或者女兒的生日,也不愿意休息一天。想來也是遺憾,在我們的新房入住后這么多年,岳父于此呆過的時間加起來也不過幾天,他每次吃完飯放下筷子不是說我要出攤就是照顧他兒子,他仿佛對休閑毫無興趣。
三年前,命運給了他最無情、不可逆的一擊——當時岳父連續(xù)一個月食欲下降、厭食,還伴有打嗝等癥狀,我與妻子帶他到市醫(yī)院診斷,初步診斷為膽管癌,晚期!我們不相信,又帶他到省湘雅醫(yī)院進行了復診,結果一樣。妻子不由嚎啕大哭。
因擔心這一結果嚴重影響他的心情、病情,我們自始至終沒敢把診斷結果告訴他,只是一味安慰他沒大事,只要心情好、心態(tài)好、吃好喝好,會慢慢好起來的。
但是,就算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會明白,何況岳父是個聰明而敏感的人,他應該早知道,只是不說而已,或許這正應了那句:看破不說破。
整個治療階段,他沒有說任何多余的話,更沒有哼出半個痛字,一切默默承受。甚至在外孫女察覺到不對勁,晚自習請假獨自一人坐一個多小時的公交車去找他時,摘下氧氣罩的他也只是笑著說:“寶坨,不用擔心,公公只是得了感冒,馬上就會好的,你只要認真讀書就好了,下次回來公公給你做嗦螺吃。”我們當然知道他心里藏了很多話,此期間妻子放棄陪讀選擇照顧他,他最終只是將日復一日的輾轉反側積累而成的自責,化成對視頻通話的外孫女的那一句“寶坨,公公對不起你……”的話和那些眼淚。
他的生命很快進入倒計時。臨終前的一天,他所思念的兩個人終于聚在了一起??粗矍斑@對表兄妹久別重逢后,似有說不完的話,但又因為他們天使般的面孔不時流露出難以掩飾的憂慮時,他原本疼痛而捏緊的拳頭松了些,此時的他好像全然忘記了痛苦,回到了這對兄妹倆曾互相找他告狀的情景。
他突然提出了想吃西瓜,我們驚訝于他主動提出想吃東西,更多的是存有不解,這些不解在看到買回來的西瓜他只是吃了一小口,剩下的幾乎被他外孫女吃完后,他消瘦憔悴的臉露出異常的慈愛和喜悅,從而讓我們找到了答案。
岳父去世后,我每次經過他曾經擺攤的路段,總禁不住回頭張望,覺得他還在那里忙碌著,這時會想起他那句“我怎么樣都值得,就因為身邊有那兩個人”,不由回想他苦難的一生,感嘆他從來沒有為自己而活過,簡直太不值得了。不過轉念一想,正因為他無私的付出,才使得他從未被他所珍視和珍視他的人難以淡忘,正如那些被他幫助和溫暖過的人,常常念叨他的熱情和善良。
他, 我的岳父,一個曾讓人輕視的小個子,終究活出了讓人敬重的大男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