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鄉(xiāng)村的夜晚總是來得早，微弱的燈光下，秀秀低著頭洗碗——媽媽回來后，秀秀就待在媽媽旁邊，看媽媽做飯、洗碗。這會兒，不知道她們有沒有吃好飯，是不是也在想我呢？秀秀想著，一大滴淚水掉進(jìn)碗里，混合著洗潔精的水鼓起一個大泡，她看到媽媽對著她溫柔的笑。出門前的一天晚上，媽媽摟著她睡覺，說過段時間會回來看她和奶奶。想到這里，秀秀用袖子擦干了眼淚，把碗清干凈拿進(jìn)碗櫥。
　　 “秀，洗好了就把燈關(guān)了睡覺啊，可不能浪費電。”余奶奶放下手里的針線，老人家從不會浪費一點燈光，一雙紅色的小布鞋放在了椅子上。開春了，秀穿了這布鞋又舒服又不會汗腳。
　　 “哎，奶，一會兒就好了?！蹦棠虖膩聿蛔约洪_燈，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黑暗，摸著黑做飯，摸著黑吃飯。秀秀喜歡點燈，只要爸媽回來，家里的燈就可以隨便開，奶奶也從不會催促他們關(guān)燈。燈點亮的那一刻，看到親愛的爸爸、媽媽陪著自己，還有奶奶在旁邊縫補衣物，秀秀覺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前兩天，爸媽出門了，他們跟其他孩子的爸媽一樣，到外面廠里打工去了。昨天早上奶奶摸黑起床，不小心絆了一跤，一只膝蓋摔疼了，只能跛著腿、摸著墻壁走路?！拔疫@個老婆子，一點都不中用，可憐了我的秀啊。”奶奶低沉的聲音從里屋傳來。
　　 關(guān)了燈，秀秀脫了衣服上床，躺在床上，被子上、枕頭上有媽媽的味道，這也是她不想跟奶奶睡覺的原因。沒有媽媽的陪伴，秀秀怎么也睡不著，她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打開桌子旁的抽屜，里面有一對紅色的蠟燭。那對紅色的蠟燭，是爸媽結(jié)婚時用的。后來，晚上想爸媽的時候，秀秀就把蠟燭偷偷拿出來，紅紅的燭光里，結(jié)婚照上面的爸爸媽媽像是對著秀秀笑。
　　 白天，秀秀就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一樣，開開心心地跟奶奶說話、做家務(wù)。奶奶年紀(jì)大了，就像門前的那棵干瘦的棗樹，經(jīng)不住一點風(fēng)吹。奶奶摔傷后，每天早晨她都早早起床，把雞放出來，煮好稀飯，喂好豬，給奶奶盛好稀飯，她才有時間大口喝著稀飯，等不了奶奶把飯吃好，她丟下碗拿起書包就往外跑：“奶，我上學(xué)去了，中午回來給你做飯?！?br />　　 她要趕去學(xué)校，今天是新學(xué)期第一天，可不能遲到了。
　　
　　 二
　　 山里的春天來得似乎有點晚，樹上的新葉還沒有長出來，天氣還是和冬天一樣冷。秀秀把衣領(lǐng)往上拉拉，又緊了緊書包帶子，摸了摸洗得發(fā)白的書包，媽媽說等下次回來給她買個新書包。其實她很喜歡這個書包，上面有奶奶繡的一個圓圓的紅紅的太陽。不知道奶奶從哪里聽來的，人要活得像個小太陽。哪有人不怕黑呢？她的秀就是她的太陽啊！
　　 新學(xué)期一定要好好學(xué)習(xí)啊，秀秀對自己說，她的步子輕快起來。一路上遇到幾個同村的孩子，沒有人說話，大家低著頭默默地走路。路上，只有稀稀拉拉的腳步聲，這些留守兒童和寂靜的山村，散落在世界的角落，就像飄零的落葉，慢慢被人遺忘。
　　 “聽說，學(xué)校新來了一位老師。”
　　 快到學(xué)校門口，一個高個子男孩子淡淡地說，語氣里聽不出是高興還是不高興。秀秀抬起頭，看著前面兩層的教學(xué)樓，心想，不知道這個新老師能待多久。她走進(jìn)五年級教室，坐在位置上，把太陽書包收進(jìn)桌肚里，歪著頭看向窗戶。
　　 她對新來的老師有些期待，又有些擔(dān)憂。從一年級到五年級，每年換一個老師。“為什么留不住老師，一來村子太偏僻，出行一趟太難；二來，學(xué)校地勢高，自來水常沒水。唉，條件太艱苦了?！边@句話她聽校長對奶奶說過，對很多來學(xué)校的村里人說過。
　　 教室里陸續(xù)坐滿了學(xué)生，大家開始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同學(xué)們好！”溫柔的聲音從教室門口傳來，穿著白色外套、藍(lán)色牛仔褲子，戴著紅色鏡框眼鏡的女老師走了進(jìn)來，看起來約摸三十歲的樣子。
　　 “從今天開始，我負(fù)責(zé)教你們語文和英語。我們先互相認(rèn)識一下吧，我叫向晴?！崩蠋熢诤诎迳蠈懴伦约旱拿?，她回過頭，笑起來的樣子真好看，就像明媚的陽光。秀秀看著老師發(fā)呆，老師的笑容讓她想起了媽媽。
　　 “秀秀，很高興認(rèn)識你?！毕蚶蠋熥呦轮v臺，走到每個孩子面前，復(fù)述著每個孩子的名字，跟每個孩子一一打招呼，她想把孩子們的名字和他們的樣子刻在心里。曾經(jīng)的她也和他們一樣，歪著小腦袋，咧著嘴笑，就像山間的小菊花。
　　
　　 三
　　 “秀，寫好作業(yè)記得把燈關(guān)了啊?！薄鞍ィ?，知道啦。”
　　 這是祖孫平淡日子里每日臨睡前的對話。今天祖孫倆心情很好，她跟奶奶說新老師很愛笑，她很喜歡這個老師。奶奶很高興，希望這個老師能留下來。
　　 向老師布置了一個作文，題目是——家，讓孩子們寫寫自己的家，寫寫自己的爸爸媽媽。向老師剛說完，小華“哇”的一下就哭了。向老師著急死了，忙問小華為什么哭，小華說不知道自己的媽媽長什么樣子，出生后，媽媽丟下他就走了，一次也沒回來看過他，十歲的他從來沒有見過自己的媽媽。向老師心疼地摸著小華的頭，看著低著頭不說話的孩子們，她忽然明白了什么，輕聲說：“孩子們，我們寫寫自己心里希望的家是什么樣子吧?！?br />　　 “希望的家？家里有爸爸媽媽天天陪在自己的身邊，而不是晚上點著蠟燭看爸媽的相片?！毙阈阃兄X袋，想象著心中希望的家。她聽到雞窩里的母雞“咯咯咯”，她心里不是滋味，小雞仔天天跟在老母雞后面，“嘰嘰嘰嘰”，它們多開心啊，每次喂雞的時候，秀秀蹲在地上，看著雞寶寶跟著雞媽媽一刻也不分離，總是很難過。
　　 “咯咯咯”“嘰嘰嘰”，白色的“老母雞”和一群“小雞”在操場上玩游戲。這個“老母雞”是向老師?！翱┛┛?。孩子們，快躲在我身后啊，抓好我的衣服。”“嘰嘰嘰，知道啦，向老師?！?br />　　 向老師把孩子們護(hù)在自己身后，拼命守護(hù)著每一個“小雞”。當(dāng)她第一天知道這些孩子們?nèi)鄙賽鄣臅r候，躺在床上的她怎么也睡不著，曾經(jīng)的自己也是那樣長大，父母離異，跟著奶奶，沒有爸爸媽媽的陪伴，她的心靈留下了難以修復(fù)的傷痛。從那一刻起，她就下定決心，會用自己所有的愛來呵護(hù)這些孩子們。
　　 “你的文章寫得真好，我可以去你家看看嗎？”在校園的老樟樹下，向老師拉著秀秀的手，親昵地說。當(dāng)她看到秀秀寫的文章，“每天晚上，我都會點亮蠟燭，紅色的燈光中，我仿佛看到媽媽對我笑，我害怕它們會燒光，因為媽媽跟我說過，燈亮著，遠(yuǎn)行的人就會找到回家的路……”向老師仿佛看到夜色中那個瘦小的身影站在窗前守候。“我希望的家——父母在身邊，每天一起吃飯……”
　　 多么熟悉的一幕，那一年她十歲，每天晚上，她站在窗前，等著爸媽回來看看她，陪她一起吃飯。她有一盞燈，那是媽媽買給她的，每天晚上睡不著，只有燈光伴她入眠，她太知道點亮“一盞燈”對孩子們來說意味著什么。
　　 秀秀不敢相信地看著老師，她還是第一次聽到老師要去她家，她多么喜歡向老師啊，她當(dāng)然愿意，可是想到家里的樣子……秀秀臉紅地說：“老師，我，我，家里……”“老師特別想看看你作文里寫的蠟燭，放學(xué)等我一起啊?！毙阈憧粗蚶蠋熾x去的背影，心里像有只魚兒在跳，她想說些什么，卻看到了老師回頭對她笑，她的心忽然就平靜下來了。
　　
　　 四
　　 “嘰嘰嘰”“咯咯咯”，今天的秀秀覺得這個聲音特別好聽。余奶奶的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嘴里一直說著：“怎么能讓老師干活呢！哎呀，老師坐著歇會?！薄皼]事，您就把我當(dāng)您的女兒，這些活算什么，我都會干的?！毕蚶蠋煄椭阈阄闺u，做飯。
　　 奶奶拉著向老師的手，嘴唇一直在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眼角的流水累積成一條小溪，嘩啦啦往下流。向老師拉著奶奶的手，給奶奶拭去淚水，奶奶終于露出笑容，燈光下，祖孫三人說說笑笑地吃飯。
　　 奶奶上床后，向老師來到秀秀房間，看到了秀秀作文里的那對紅蠟燭，她對秀秀說，她的作文寫得很好，以后輔導(dǎo)她寫作。那天晚上，秀秀睡得很安慰，她夢到向老師拉著她的手。第二天早晨，秀秀醒來的時候，她的手真的拉著向老師的手。
　　 早上上學(xué)的時候，孩子們看到向老師和秀秀兩個人手牽著手，都追上來問怎么回事，向老師去秀秀家家訪的事傳開了，村子里的人都說向老師和其他老師不一樣。
　　 向老師放學(xué)后經(jīng)常去孩子們家里，她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和爺爺奶奶們拉著家常，老人有什么開心的、不開心的都跟向老師說，她親切地叫那些老人“爺爺”“奶奶”。
　　 茶葉季、木耳季，村子里的老人想掙點錢補貼家用，放學(xué)后，向老師留下孩子們，義務(wù)輔導(dǎo)孩子們完成家庭作業(yè)。那年的期末考試，孩子們的成績竟然出乎意料的好，語文考了個全鎮(zhèn)第一，要知道，那可是一個年年全鎮(zhèn)成績倒數(shù)第一的班級。
　　
　　 五
　　 又是一個新學(xué)期，孩子們早就坐在教師等待著向老師，一個假期過去了，他們太想念向老師了。
　　 可是他們等了很久，向老師都沒來。孩子們開始坐不住了，有的孩子小聲嘀咕著：“向老師會不會不來了？”
　　 “我爺爺說鎮(zhèn)里校長要把向老師調(diào)過去?！庇腥烁停骸翱隙ㄊ堑?，不然怎么現(xiàn)在還不來。”
　　 “不許你們這樣說向老師，她一定會來的?！毙阈愫土硗庖恍┖⒆雍苌鷼猓齻兣芟?qū)W校門口向路上張望著。
　　 一輛白色的小車向村子里唯一的一座二層房子駛來，車子上裝著滿滿的書，向老師的手上捧著一張獎狀，她要告訴秀秀，參加的市里征文比賽獲獎了，她的手上還拿著一盞粉色的臺燈，那是她買給孩子的禮物。
　　 那天晚上，秀秀的書桌上擺放著一盞粉色的臺燈。在明亮的燈光下，她認(rèn)真地寫著向老師布置的日記，嘴角帶著淺淺的微笑：因為村子里水源干凈，水甘甜且富含礦物質(zhì)，馬上就要新建一座自來水廠，村子的路也在修了，到時候路邊會裝上一排排路燈，還要通公交車，再也不會擔(dān)心老師會離開了……
　　 在這個被群山環(huán)繞的小村莊里，人們見證著一盞燈的明亮和溫暖。這群鄉(xiāng)村教育人，雖然在世界的一個個角落，雖然發(fā)出的光很微弱，就像螢火，卻驅(qū)散了孩子們心中的霧霾和黑暗，照亮孩子們前行的路，帶給人們溫暖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