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齊魯】走路與詩和史(隨筆)
有一次我繞著公園散步,原本信心滿滿走一圈不在話下,要知道這一圈就是十四里地,對一個中年人能堅持下來難能可貴。但當真正快走下來的時候,離著終點越近才發(fā)覺此刻雙腿麻如灌鉛又疼又脹,就期望著這時飛來一輛電瓶車,讓我坐上去。
就在有這種念頭的剎那,忽然開悟到,走路看起來簡單,說起來更簡單,但實際不是那么好走的,甚至非常艱難。對了,當年玄奘是如何孤苦一人一馬跋涉到古印度又返回的?公元630年,他從長安出發(fā),途徑茫茫戈壁灘,翻越天山騰格里山,帕米爾高原,到達犍陀羅。此年他36歲,正值壯年,有幸目睹大好河山。在他之前,早在公元402年,高僧法顯,穿過干旱無人的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爬過帕米爾高原,時年68歲,孑然一身!很難想象,在那個僅靠著一匹馬或者一頭驢的孤行者,依著怎樣的毅力和智慧,克服這些天險地阻的。尤其是荒無人煙、過了這村就沒有這店,吃、喝都面臨著挑戰(zhàn),且路途有虎豹豺狼蟲攔路,惡劣天氣侵襲,寒暑肆虐,落后的醫(yī)術和匱乏的藥物,面臨著生理極限挑戰(zhàn),他們卻實現(xiàn)了“五嶺逶迤騰細浪,烏蒙磅礴走泥丸”的壯行……對于他們,屈指行程二萬沒摻一滴水!
血汗凝結的《大唐西域記》《佛國記》,對佛教的傳播影響巨大,里面所記載的山川景物,也成為后人考究彼時人文自然地理的重要文獻資料。但我覺得,最重要的這種九死一生、忽略肉身生理承受的走路精神,才是最能打動人心的,可以說,是一座不朽的傳世豐碑。
不同的人,走路的姿勢不同,走路的心態(tài)不同,走路的目的不同,這就使得走路因人而異。宗教信徒走路,是一個苦到極致的自我修煉。文人騷客走路,除了頻遭貶謫的碰壁,就是藝術火花的碰撞。
李白走路,從不講規(guī)矩,他本來就是破規(guī)矩的人。他不光走路,而且把走的路用他那“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的詩才釀成詩句,迸發(fā)出日光和月光?!袄畎壮酥蹖⒂校雎劙渡咸じ杪暋笔且环N閑淡;“欲渡黃河冰塞川,將登太行雪滿山”是一種壓抑;“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是一種孤獨;“且放白鹿青崖間,須行即騎訪名山”是一種逍遙;“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是一種鞭策;“登高壯觀天地間,大江茫茫去不返”是一種狂喜……
李白一生,總是在走路,從碎葉城一路到長安的青澀“蒼蒼幾萬里,目極令人愁”,到晚年背負貳臣之名,卻被大赦的幸運“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用酒發(fā)酵,用走釀詩。有艱辛,有歡顏,有高官,也有平民,有意氣風發(fā),更有郁郁不得。所有的心,所有的情,都在走路中生出詩的翅膀飛舞了整個大唐——李白的腳,可真不小!
比李白比肩的杜甫,他的腳就要痛很多。杜甫一生和李白很接近,走路,走路,還是走路。不過,杜甫走路不寫自己,更多的是寫他看到的人和事,如《麗人行》《兵車行》《石壕吏》。他走路體現(xiàn)在《登高》《登樓》《望岳》《蜀相》《茅屋被秋風所破歌》這些名篇當中。相比于李白的瀟灑和不羈,杜甫的路——艱澀而愁苦,像一塊又臭又硬的石頭,難以釋懷。不是“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就是“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不是“即從巴峽穿巫峽,便下襄陽向洛陽”,就是“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如果說李白的路是仙路,那么杜甫的路就是人路,嘗盡人生百態(tài),苦盡卻未曾甘來。
到了北宋,蘇東坡南下的路,遠遠超過了李白和杜甫。他的一生如海大開大合,無風起浪,走路總也沒有盡頭,只有生命到頭,路才到頭。堂堂大宋王庭各個重鎮(zhèn),幾乎沒有老蘇伸不到的腳。從眉山出發(fā),走過開封、鳳翔、杭州、湖州、密州、徐州、黃州、潁州、定州、惠州、儋州、常州……然而不管如何走路,東坡始終就像他那首詞中的讖語:“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他不是南下就是北上,不是孤鴻就是飛鴻,晚年作自畫像曰:“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yè),黃州惠州儋州。”宦海沉浮,兜兜轉轉,對他來說都是: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
詩人走路,我們覺得很美很浪漫。然而在古代交通不發(fā)達,基本靠雙腳走遍天下,走其實何其辛苦的。古人常說“舟車勞頓”,即便發(fā)達如今,坐一夜的高鐵或十二小時的飛機,照樣累得不行。和古代不同的是,同樣的時間里,在古代可能僅能走百里,而現(xiàn)在卻行萬里——百里有詩情,萬里睡朦朧。這就是差別!
通過走路,我忽然意識到,如果不是有走路的痛苦,有走路身心疲憊帶來的捶打,太舒服了就不會有那些杰出詩句的橫空出世。但走路太辛苦,如果超越了生理極限,生存都岌岌可危,還有空暇醞釀成詩詞嗎?
由此我想起歷史上諸多餓殍的悲慘世界。為了討口吃的,人們背井離鄉(xiāng),餐風露宿,隨時有暴斃路途的危險,但仍然走著走著,漫無目的地走著,他們的心中只有最卑微的需求,一口能緩解饑餓的食物,一口能夠不至于餓死的食神。他們被暴曬,被凍綏,即使累的不想再走一步路,卻被饑餓驅使著再下一步。如果說今天,我們的走路健身是舒舒服服的享受,而歷史大災荒中人們走路則是在生和死之間博弈。
一片斑駁的陽光照著我額頭冒汗?;秀遍g,我看到了自己穿越到了大饑荒的日子中,我赤著腳,毫無希望地拖著雙腿,在黑暗無邊的夜里,哆嗦著向前挨。肚子里空的只剩下腸胃的生理組織,一襲如刀的風穿過,我的整個身體被刺穿……奇怪的是,我看到那刀風像穿了冰糖葫蘆一樣穿了好多衣不遮體的人。他們和我一樣,行動像企鵝,搖擺不定,隨時倒下,而腳下的路伸向遠方的一條細線。饑餓的鞭子無情抽打著隨時偷懶的腳,死亡的腳踵卻越來越近??嚯y也醞釀詩,不過是慘絕的哀詩。
“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餓殍于街無人問,寒風瑟瑟訴凄涼?!薄皵y家趁食奔四方,拚卻餓死官路旁?!?br />
想到這里,我不禁淚水涌出。我們的先輩們是經(jīng)歷了怎樣不要命的走路,才開辟出今天幸福的走路。
“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只等閑”,我們的紅軍戰(zhàn)士走過千山萬水,走過血雨腥風,走過一次又一次的戰(zhàn)爭,無數(shù)的河被血染成紅絲帶,無數(shù)的山被血染成紅敖包,“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趟著血水,吃一口白雪,用血肉之軀擋住敵人的炮火——血和火凝結的不光有哭淚痛苦的伴奏,更有詩和遠方。“三軍過后盡開顏”,用腳征服了萬里山川險阻,用腳征服了三座大山和歷史舊制。
走路不再赤腳,不再沒有希望地走,不再走在生死一線,而是走得踏實,走得幸福,走得春花秋月,走得四季分明,走走停停,看看再看看。
耳邊響起叫喊聲,我猛地回過神來,瞥見自己衣冠楚楚的影子映在大理石地面上泛著光亮,心頭一陣竊喜。遠處,一些孩子們正在追逐嬉鬧。而更遠的湖面上,飛翔的鳥兒歡快地隨聲附和。我想,幸福時代的新韻律交由他們?nèi)ヌ钤~作詩也許更合適,因為他們的腳步永遠不會撒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