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和妻子驅(qū)車去村里看望妻子的娘家老舅。老舅今年七十八歲，近來多病，身體已大不如前了。
　　 車拐進(jìn)街口，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見了那扇斑駁的木門。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坐在門檻外的舊沙發(fā)上，一根光滑的木棍貼在他的雙腿旁。操勞了一生的老舅，腿腳已然出現(xiàn)了很大的問題。
　　 四月的陽光，斜斜地照在他佝僂的脊背上，頭頂那頂銀灰色的安全頭盔閃閃發(fā)亮，放眼望去，頗像是頭上戴了一頂不合時宜的皇冠一樣。
　　 “你們……來啦？”老舅見我們下車向他走過來，顫巍巍要站起身，身體一晃，慌忙伸手去抓過腿邊的木棍，敲在堅硬的磚地上，發(fā)出“篤篤，篤篤”的聲聲悶響。我快走兩步，上前扶住他，大聲問好。早已耳背的老舅連忙應(yīng)著，說好，好著呢。
　　 妻子則一腳跨進(jìn)寬敞明亮的農(nóng)家大院，一把掀開粗布門簾，聲音就比人先進(jìn)了屋里：“老妗子，韭菜餃子包得咋樣了，我來一起幫著包餃子！”心直口快的妻子用大嗓門趕緊報到。老妗子見了，咧開大嘴忙不迭地笑。
　　 我便和老舅在門口拉起了家常。
　　 “老舅，您的頭盔咋回事？”
　　 “嗯，嗯，這……是大……孫子斌……斌特……意為我準(zhǔn)……備的。我……老了，走路……不……不穩(wěn)，容易……容易……磕……著，弄不……好就……會頭……破血……流，給孩……子們帶……來麻……煩，”老舅似乎費(fèi)了九牛二虎的力氣，我也從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知道了這其中的緣故。斌斌是老舅的長孫，迫于生計，每天早上五點(diǎn)鐘就要上工給超市送貨，一天之中要跑遍大半個縣城。牽掛爺爺?shù)乃?，實在放心不下，便給爺爺買了一個既輕便又抗碰抗摔的頭盔。原來，他是把爺爺揣在心里面才出門的，自己是爺爺奶奶親手帶大的，感情甚是深厚?，F(xiàn)在他們年紀(jì)大了，走到哪里都不肯放下。我的心頭不禁一緊，一股熱流便瞬間襲遍了全身。
　　 農(nóng)家的院子，春日的暖陽瀑布般傾瀉而下，把院中的一切籠在一片燦爛的光輝里。低矮的青磚房，參天的老槐樹，彩鋼板搭起的棚里，堆滿了尋來的廢木板和柴禾，略顯零亂的院落，擁擠中卻處處透著溫馨的煙火氣。院子正中，孤零零擺著一張木椅。在偌大里院子里，顯得很是突兀。見我目不轉(zhuǎn)睛盯著木椅，老舅慢慢說道：“小……賀……出門……前放……的，讓我……每……天曬一……下太……陽，中……醫(yī)上說，多曬……后背，日光……浴是最……好的補(bǔ)氣……補(bǔ)鈣方……法呢。”
　　 “哦！”我輕輕說了聲，心中的暖流愈加洶涌著。
　　 眼睛躍過院子中央的椅子，我看到低矮的青磚房墻壁上，橫亙著一根奇異的鋼管。目測有七八米長，手腕般粗的鋼管固定在墻上，管壁上裹著紫紅色的厚絨布，像舞蹈演員練功房里的橫桿，又好似是一條懸浮著的蛟龍，蜿蜒盤旋在古老的青磚墻壁上。
　　 “這是干啥？”我狐疑地走過去。
　　 老妗子正好一掀門簾，探出頭來，見我呆愣愣地望著鋼管的樣子，忙說：“前幾天，你老舅在過門檻時，不小心絆倒摔了一下，臉上擦破一點(diǎn)兒皮，晚飯時你表哥小賀回來，心里可就擱不住了，連夜扛來了鋼管，又怕你老舅扶著鋼管手冰手滑，兒媳婦特意扯了娘家陪嫁的絨布被面，讓小賀趕緊把鋼管包裹了起來。老妗子說著，嘴角洋溢著掩不住的滿足和幸福。此刻陽光正暖，身披絨布的鋼管在磚墻上投下修長的影子，頗像是給經(jīng)年的老房子憑添了一道柔軟的年輪。
　　 我的眼前浮現(xiàn)起兩天前的場景----屋內(nèi)時針指向晚上八點(diǎn)，在外忙碌了一天的表哥，剛剛在墻上打孔固定好鋼管，正蹲在院子里，仔細(xì)地給這根鋼管和老舅手里的木棍纏著絨布，他說老舅現(xiàn)在走路總往墻上靠，最近手也抖得厲害，必須得包裹得軟和些，這樣才好放心。他自己低語著，月光如水般灑在他堅毅的臉上，一片光暈將表哥包裹在溫暖里。
　　 我正被一股簡單而又濃郁的溫暖包圍著。倏地，老妗子一挑門簾，從廚房探出頭，將我從思緒的堤壩中拉回。她抖著花布圍裙上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面粉，招呼著：“餃子已經(jīng)包好下鍋了，抓緊洗手吃飯嘍！”她身后的大鐵鍋沸騰著，白色的蒸汽順著屋梁沖出，向上攀升著一路遠(yuǎn)去。老舅自培的韭菜夾雜著土豬肉的濃香，追著水汽漫了出來。我陡然憶起，今天早上驅(qū)車離家時，七十六歲的母親非要往我手里塞上兩個新煮的茶葉蛋，說路上如果餓了可以墊墊肚子。她溝壑縱橫的手掌心里托著雞蛋，在晨光里顫微微的抖動個不停。
　　 噴香的餃子擺上餐桌時，屋外的鋼管突然傳來清脆的敲擊聲。原來是老舅在用木棍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墻上的鋼管，老妗子在屋門口笑著喊：“等一下，我這就來！”我猜，這是風(fēng)雨中攜手走過近一生的兩個人，新近“創(chuàng)作”出的秘密暗號。
　　 我想起在故鄉(xiāng)的老屋，哥哥每天黎明出門上工前，總要在晨晞中推開虛掩的門，輕聲走到母親的臥室探進(jìn)頭去。此時母親早已起床，端坐在春秋椅上，看到哥哥，臉上便盈滿了燦爛的光，中氣十足地說道：“華子，路上一定要慢點(diǎn)，安全第一哦?！备绺邕B連應(yīng)聲說好，好，娘你放心吧，我不在家，你也要自己注意些。說罷，才肯推著電動車走進(jìn)茫茫的晨霧里。此時在母子的心中，愛輕得如一粒微塵，又重似千鈞。
　　 每個傍晚，母親總是躬著身子，努力地將飯菜做好，而后搬上一個馬扎，坐在大門口，翹首等待著勞作一天的大兒子和兒媳風(fēng)塵仆仆地下班回家，直至那兩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巷口時，母親懸了一天的一顆心方才真正落了地。
　　 原來，牽掛也是最大的幸福。一個人，心中如果沒有了念想，就如一朵在空中飄浮游蕩的云，會失去了自己的方向，也無法找到自己的內(nèi)心真正要去的地方。
　　 我們離開老舅家時，夕陽正斜掛在西天邊上。年邁的老舅蹣跚著，執(zhí)意要和老妗子將我們送到到屋外的國槐樹下。老舅手顫抖著拄著木棍，另一只手扶在鐵管上拖出瘦削細(xì)長的影子。頭上戴著的安全盔，此刻已然被如血的夕陽涂上一片金黃色，乍看上去，仿佛真的是一頂輝煌而莊嚴(yán)的冠冕。老舅和妗子是真的沐浴在活生生的幸福里呢。這極簡而又沉甸甸的幸福，與財富和金錢無關(guān)。
　　 暮色暗沉，我的耳邊依稀又傳來木棍敲擊鋼管的聲響，那清脆的敲擊聲，“篤篤，篤篤”，一聲，兩聲，三聲……，悅耳的聲音伴著滿天晚霞，在一個端坐在門口的瘦削身影的守望中，漸漸混入紛紛歸巢的一聲聲雀鳴。
　　 返程車上，妻子忽然說：“將來，等咱們老了……”話音未落，就被公路上坑洼的顛簸突然打斷。我下意識地伸手摸到挎包里那兩個涼透的茶葉蛋，想起今早離開家時，垂暮的母親扶著門框的身影被朝陽拉得很長，仿佛要填滿整個空落落的院子的模樣。微風(fēng)起處，哥哥沾滿鐵銹和顏料的破舊工裝，還晾在院了中拉起的晾衣繩，在母親的目光里輕輕地?fù)u晃。
　　 夜色又漫上來時，我依稀望見家鄉(xiāng)老屋窗戶里透出的片片暖黃的燈光。我知道，此刻母親正在鍋里溫著細(xì)軟的小米粥，篦子上整齊地擺放著那誘人的菜團(tuán)兒和花卷——就像悠然逝去的五十年，每個暮色蒼茫而又無比溫馨的傍晚。輕聲推動木門的吱吜聲，炒鍋內(nèi)鐵鏟與蔬菜的碰撞，這些細(xì)碎的聲響交織成一張無形的網(wǎng)，網(wǎng)住了所有匆忙與踉蹌中走過的時光。
　　 我們都是時光的守望者。愿我們在人生的每一個角落，懷一顆平凡的心，撐一把真情的傘，堅守著低到塵埃的守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