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初遇烏龍?zhí)叮ㄉ⑽模?——回憶在南京的一段往事
提起烏龍?zhí)?,恰似翻開一本塵封已久卻溢著墨香的史書,時光回溯至20世紀(jì)70年代中期。悠悠數(shù)十載如白駒過隙,這段記憶卻在歲月長河中愈發(fā)熠熠生輝,往昔種種,仿若昨日之事,歷歷在目。
1975年初夏,我剛邁出高中校門,便被時代洪流卷入知青的隊伍,奔赴和縣石楊區(qū)高關(guān)公社一偏遠(yuǎn)山村,開啟了插隊勞動的蹉跎歲月。一日,在田間揮汗如雨勞作時,一縷潔白似雪的飛絮,倏然飄入了我的左眼,立即用手揉了揉,滿以為擠出的眼水能將這調(diào)皮的飛絮沖走。殊不知,若用一盆清水沖洗干凈便安然無事了。可我錯失良機(jī),以致命運在此處拐了一個彎。當(dāng)晚左眼便隱隱作痛,借著燈光對鏡一瞧,只見眼眸已然紅腫了,嚇得我一夜未眠。
次日清晨,我匆匆趕到大隊醫(yī)療室,開了些消炎藥,又配了支金霉素眼膏,想盡快好轉(zhuǎn)。誰知到了第三天,眼睛非但沒有好轉(zhuǎn),反倒紅腫得愈發(fā)嚴(yán)重。我急忙向隊長請了假,趕緊返回古鎮(zhèn)老家,尋到一位個體眼科醫(yī)生求治??蛇z憾的是,在他家治療了近一個月,病情卻越來越重,左眼玻璃體上竟然生出一層白色翳子來。
父母心急如焚,第二天,母親便帶著我跨江渡水遠(yuǎn)赴南京城。經(jīng)多方打聽,才找到了與我老家個體醫(yī)生沾親帶故的省工人醫(yī)院李泰鈞教授。他是湖南人,系留學(xué)多國的我國著名眼科專家。得知我找他的原因后,他很熱情地接待了我并及時給我的眼睛做了檢查,然后迅速安排兩位女助手為我實施了乙炔氣冷凍治療,使我的左眼頓感無比清涼爽快,一掃多天來那種火燒火燎的揪心痛。在他們的及時醫(yī)治下,我的左眼終于脫離了險境,可謂絕處逢生,避免了差點兒成為“獨眼將軍”的悲哀。
李教授知曉我家人口眾多、異常貧困的實情后,眼中滿是關(guān)切和悲憫。語重心長地提醒我們,抓緊找個親戚家住下來,一是方便我每日的換藥和冷敷,以便他能精準(zhǔn)地跟蹤治療;二是能省下一筆不菲的住院費,以減輕家庭的沉重負(fù)擔(dān)。我和母親聽后非常感動,立即照辦??擅鎸δ吧哪暇瑢びH談何容易?我們只得硬著頭皮,四處打聽哪里有親戚老鄉(xiāng)。在奔波一天黑影上墻的緊急關(guān)頭,終于聯(lián)系上一位上世紀(jì)50年代落戶南京的桑姓老鄉(xiāng)。好在他一眼就認(rèn)出了我母親。得知我們來意后,老人家慌忙吩咐正在街邊乘涼的兒子,盛情接待了我們,他家恰好在街面的一樓。當(dāng)他孫子“阿虎”特意打來一盆涼水讓我洗臉時,我立即感動得流下一串熱淚來,只是不好意思地躲在濕潤的毛巾中讓它流淌,我真正體會到“他鄉(xiāng)遇故知”的深切感受。次日,他兒媳“淑華大姐”在原本不大的客廳窗下支起一張小鐵床,供我臨時棲息。他家的門牌是“大王府巷70號”,這是一幢六層高的紅磚居民樓,與工人醫(yī)院的直線距離約莫四五里路。
母親給我留一些錢后,便踏上了回家的路。自此,我便開啟了大王府巷至工人醫(yī)院“兩點一線”的獨立生活。經(jīng)過幾次摸索和打探后,終于得知這段路途的奧秘:若走大路,少則八九里、多則十多里;若走小路,即可縮減至三四里。為了節(jié)省寶貴的時間與精力,我決心探尋這條能抄近的小路,讓每日的行程多些輕松和愉快。
母親曾說過“路在嘴邊”。所以我一出大王府巷北口,就逢人問路。在不斷詢問與探尋中,還真讓我摸索出一條捷徑來。我私下里滿懷詩意地將其命名為“金戈路”,想用我這個筆名為這段獨特的經(jīng)歷留下一抹永恒的印記,這條路的經(jīng)歷是:
離開大王府巷,首站便是冶山道院,那古雅的氛圍仿若能聽見歷史的低語;接著步入鐵管巷,感受著歲月在街巷留下的斑駁痕跡;隨后轉(zhuǎn)入秣陵路,仿佛穿越到三國時空,觸摸到往昔的繁華;從秣陵路折向天妃巷,小巷因天妃宮而得名,藏著當(dāng)年鄭和下西洋受到媽祖保佑的神秘故事;踏入石鼓路,節(jié)奏似乎也隨之輕快起來;右轉(zhuǎn)進(jìn)入漢中路,熱鬧的街市展現(xiàn)出城市的活力;穿過漢中路西行右拐,踏上峨嵋?guī)X,那蜿蜒的山路如同大地的脈絡(luò);翻過峨嵋?guī)X狹長的巷子,朝西北方向斜插而下,便是一個陡坡,下了坡便有一條烏青的水潭橫亙在前,它便是烏龍?zhí)读???邕^烏龍?zhí)?,是廣州路,路的對面,就是省工人醫(yī)院了。
借居在老鄉(xiāng)家的日子里,無論天晴天雨,我都非常自覺地早出晚歸,因為呆在家里生怕給他家增添麻煩。每次從醫(yī)院出來,烏龍?zhí)侗闶俏业氖走x地。彼時的它,宛如一顆未經(jīng)雕琢的璞玉,尚未完全開發(fā),可自由進(jìn)出。但這里仿若世外桃源,環(huán)境清幽寧靜,風(fēng)景如詩似畫,每一處都散發(fā)著迷人的魅力。它自然而然成了我每日停留時間最長、思想放飛的絕佳之所。在這里,渴了,就喝點清澈的自來水,那清涼的觸感瞬間滋潤著心田;餓了,便在醫(yī)院附近的小吃攤上,喝一碗粥,或吃一碗面,盡享富余的美好時光。直至夕陽西下,天邊的晚霞如同一幅絢麗的畫卷緩緩展開,或華燈初上,城市的燈火如繁星閃爍,我才戀戀不舍地如同歸巢的倦鳥,起身回“家”。
令我心生感動的是,我雖不是這個家庭的成員,可他家每個人都對我熱情有加。在鍋爐廠上班的桑家兒子,每晚都會為我在木盆里打好溫度適宜的洗澡水;他兒媳更是一位賢妻良母,時常幫我擦拭涼席,為我放下蚊帳,有時還主動幫我清洗褲頭汗衫,甚至特意買來“菊花腦”,精心燉湯給我喝,說能為我病眼清火敗毒。還有他視我為親戚的孫子孫女們……這一家人的善良真誠,像極了一束早春的陽光溫暖了我的身心。
每日與烏龍?zhí)断喟椋銓λ膩須v愈發(fā)好奇。一位常在此地遛鳥的當(dāng)?shù)啬暇├蠞h熱情介紹說,此潭早在三國時期就已存在,民間稱它為“清水大塘”,文人雅士則稱它為“芙蓉池”。晉代時,傳說潭中有四處泉眼,終年不息地汩汩噴涌。有一日,有四條烏龍現(xiàn)身潭中,圍繞泉眼嬉戲玩鬧,那場景如同神話,充滿了奇幻色彩。自那以后,每年烏龍都會如期而至,烏龍?zhí)队纱说妹r光悠悠流轉(zhuǎn),若干年后,四個泉眼如同歸隱的仙人,相繼消失,烏龍也再未現(xiàn)身,可烏龍?zhí)兑琅f景致迷人,花木扶疏,處處流淌著如詩如畫的韻味。
烏龍?zhí)睹娣e并不大,不過是一條東西走向的池塘罷了,卻宛如一顆小巧而璀璨的明珠。它四周長滿了形形色色叫不上名的花草樹木和翠竹新篁,紅綠相間,招蜂引蝶,郁郁蔥蔥,滿目生機(jī),仿若大自然奏響的一曲生命贊歌。我本就酷愛繪畫,當(dāng)藝術(shù)的細(xì)胞定格在潭邊幾株歪斜老朽的垂柳時,瞬間被點燃。它們樹干龜裂,粗糙似鐵,可新發(fā)出的柳枝卻柔軟如綿,輕柔地垂落在水面,恰似少女舞動的纖纖玉手,隨風(fēng)搖曳,靈動優(yōu)雅。陽光潑灑在水面上,如同碎金閃耀,波光瀲滟,涼亭倒影,碧如翡翠。潭邊蘆葦叢生,翠綠欲滴,一片生機(jī)。其間有不少被游人踩出的小路,縱橫交錯,蜿蜒曲折,時而向東,時而往西,仿若青蛇游弋,雖讓我辨不清方向,卻增添了幾分探索的樂趣。站在潭邊,環(huán)顧四周,皆是民居高樓,唯有此處鬧中取靜,宛如塵世中的一片凈土,實乃寫生作畫、閱讀吟詩的不二選地。
遺憾的是,我對此潭是否留存古今名人的逸聞趣事,均一概不知。這或許因我當(dāng)年閱讀有限,對諸多典故知之甚少的緣故,揶或因我心情焦急,畢竟左眼每天敷著白紗布,僅靠一只右眼視物,哪有閑情逸致去打聽呢?更別說去南京圖書館借閱古書,查閱相關(guān)資料了。唉,我不過是一個寄人籬下的“知青”罷了,怎好意思非要別人告知我它的一切呢?
令人欣喜的是,此潭近旁有兩個著名景點,其一為清涼山,俗稱石頭山。戰(zhàn)國時期,楚威王曾在此設(shè)置金陵邑,修筑石頭城,那雄偉的城墻仿佛在訴說著往昔的輝煌。秦滅楚后,將金陵邑改為秣陵縣。東漢建安十六年,吳國孫權(quán)遷都秣陵,在金陵邑原址筑城,扼守長江險要之地,盡顯王者風(fēng)范。其二是龍蟠里。相傳諸葛亮出使東吳時,曾登上此山,駐馬觀察地形后,由衷贊嘆道:“鐘山龍蟠,石城虎踞,真帝王之宅也?!逼渖较掠幸粭l蜿蜒之地,便以“龍蟠”二字命名它為龍蟠里。由此可見,這條靜靜地蟄伏于虎踞關(guān)前、龍蟠里畔的烏龍?zhí)叮瑢嵞艘粔K風(fēng)水寶地矣。
初遇烏龍?zhí)叮瑢崒贆C(jī)緣巧合。否則,我和它如同兩列行駛在時光隧道里的火車擦肩而過,很難謀面??扇缃?,它恰似一顆璀璨明珠,成為我生命長河中熠熠生輝的記憶瑰寶;更像一位知心好友,慷慨地為我提供了一處理想的休憩之所,它那脈脈溫情和李泰鈞教授的那份關(guān)愛,讓我感恩于心,銘記一生。
2025年4月15日于南京峨眉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