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前例會剛結束，老丁忽然瞥見大媳婦找上門來，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妙，奶奶的，這二桿子不會讓我當眾出丑吧？趕緊躲起來，能躲哪里，剛從更衣室出來，再躲進去除了讓工友們笑話能頂什么用呢。她來干啥？還不是自己犯渾又把老婆給打了。老丁的苦惱源于時代特產“一頭沉”，他被村委會推薦到河南省汽修廠上班，吃上了商品糧，老婆孩子則留在農村，夫妻倆兩地分居，聚少離多，感情逐漸寡淡，兩個兒子因疏于管教也不成器，早早被他托人安排進自己單位當了學徒，分到房子才把老婆接過來，又要面臨下崗了。近幾年廠效益以看得見的速度下滑，日子不好過，花錢的地方卻是越來越多。昨天那個呆頭呆腦的婆娘又要錢，直來直去的破鑼大嗓門惹毛了他，直接給她一頓胖揍。真是人比人氣死人，老婆比起善解人意的小師妹可是差得太遠了。
　　 大媳婦叫郎武霞，也是本廠職工，光聽這名字就不是個瓤茬，還跟她婆子一樣大嗓門，生怕別人聽不見。“老丁，丁福根，你昨個兒又打俺婆子媽干啥哩？”
　　 老丁硬著頭皮裝糊涂，驚訝地說，“昨天打你媽了？我不知呀，不記得了，昨天喝了點酒，可能喝多了?！?br />　　 郎武霞顯然是有備而來，“喝多了？咱家第幾排房第幾個門，你也沒摸錯啊。別拿喝酒當借口，騙得了別人騙得了自己？良心上過得去？以后別等她要了，你每月定時定量給，省得想不起來到底給了沒有，趁著酒勁兒瞎比劃，真要打架，誰打過誰不一定?；仡^我給大強二強說，每個月，你二百，他倆一人一百，四百塊錢就是俺媽的工資，由她自主支配?！?br />　　 “咱廠很多人還掙不到這個數(shù)哩?！毖劭醋约旱墓べY要被人拿捏一半，老丁急眼了，“要是發(fā)不下來工資咋辦？”
　　 “沒聽說誰發(fā)不下來工資就扎住脖子，不吃飯。有錢的時候你就存點兒，欠誰的都別欠俺媽的，她在丁家既有功勞又有苦勞，而且她的錢一定是花在了丁家。你呢，你是想花給誰就花給誰，看誰順溜就跟誰膩歪，不講武德，不懂規(guī)矩，人家給丁家添過一男半女，還是給你爹媽端過茶倒過水，做過啥貢獻。以前的現(xiàn)在不說了，以后咱家就這么辦。讓大伙兒說合不合理，中不中？”
　　 越來越多的人聚在下料車間門口看熱鬧，七嘴八舌地議論。
　　 “我看中。出去當保姆都不止這個數(shù)，還管吃還管住?！?br />　　 “一家不知一家難，俺車間那個光頭，外號氣管炎〔妻管嚴〕，工資全部上交，隨份子都得老婆審批?！?br />　　 “丁師傅，不多，一家子吃喝拉撒，日?；ㄤN不敢算。就這樣吧。”
　　 老丁悶頭抽煙，偷掃一眼小師妹，正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接了茬就等于承認了她花過老丁的錢，不接茬別人指不定還認為是她掏空了老丁的錢包，其實老丁抽煙喝酒吃肉愛享受，是他自己大手大腳，花銷大。小師妹娘家兄弟姐妹眾多，家境貧寒，為了擁有人人都羨慕的商品糧戶口和正式工作，嫁給了附近的殘疾青年，順利成了汽修廠的占地工。她進廠后跟的師傅正是老丁跟過的師傅，汽修廠的活兒又臟又累，隨便拎起個啥東西都是沉甸甸的鑄鐵、熟鐵，老丁對她十分照顧，她對他則有訴不完的辛酸苦楚，一來二去，兩人情愫暗生，家里的活兒也讓老丁去幫忙，拉個煤球，裝個取暖爐，水龍頭啥的，老丁人也仗義，離得又不遠，干啥雜活兒都當仁不讓。
　　 郎武霞看時機成熟，“都散了吧，干活兒去吧，誰家過日子不得講個規(guī)矩?！?br />　　 “你有啥規(guī)矩？咋跟俺爹說話哩？沒事找事，俺家的事你少摻和，別以為你懷孕了我就不敢打你。”丁大強得信兒后匆匆趕到，看樣子覺得是父親受了委屈。
　　 “沒找你算賬倒找上門來了。啥是你家的事？老娘不是你撒著喜放著炮娶來的？今早上去那院放自行車，你媽眼角那里都被打黑了。把俺婆子打成那樣，你兄弟兩連個屁都不敢放，還打我，長能耐了不是？打呀，你來打呀?！崩晌湎紡澭鼡炱鸬厣蠑[放的零件材料甩手就投了出去。
　　 “呀，還來真的呀，哎，哎?！贝髲娒胱儜Z包，掉頭就跑。
　　 “我饒了你哩?！币徽形湎寄?，自帶野性和彪悍，投了兩次沒砸中，操起一根長鐵棍開始追?！敖裉觳唤o你點兒顏色看看，你就不知道馬王爺有三只眼?！?br />　　 “快攔住她呀！快，快點兒！”大強邊跑邊喊，驚恐地左躲右閃，還不停地回頭張望，怕挨打更怕老婆摔倒，廠區(qū)內到處堆放著需要自然時效的零部件，絆倒了老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終于消停下來的時候，老丁和大強兩口子被保衛(wèi)科的人請進了辦公室。第二天，批評通告毫無懸念地貼在了大門口，雖然針對的是郎武霞，名聲大噪的卻是丁福根。家屬院和廠區(qū)僅隔一條南北路，叫解放路，說是家屬院，沒有圍墻，就是一排排紅磚瓦房。通告內容一夜之間人盡皆知，老丁走到哪里都感覺背后有人指指點點，誰對他說什么話都帶著點兒揶揄嘲諷，通告中“作風”二字更像兩枚鋼釘深深扎進了心里，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困惑，一連幾天都沉默寡言，悶頭想心事。家庭糾紛鬧成這樣，還不懸崖勒馬回頭是岸，更待何時？小師妹的殘疾老公只是右腿瘸，心智健全，開一片茶葉店，旱澇保收且全部上交，對老婆言聽計從，十分寵溺，小師妹未必舍得真離開他，是自己自作多情主動獻媚，縱然自己有把握取代瘸子，又能得到什么呢？武霞說的不是沒有道理，而是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自己文化低，沒考慮過，也沒醒悟過。他在修配車間多年，上了歲數(shù)圖清閑才去的下料車間，不但對車輛的構造了如指掌，而且對車輛的各種聲響機警敏銳，聽聲就能迅速發(fā)現(xiàn)故障，找出破舊磨損部位。習慣了挑刺兒找毛病，職業(yè)特征日?；约旱拿s渾然不覺。
　　 啥是規(guī)矩？規(guī)矩應該就是藍圖上標注的尺寸和公差范圍，你做出來的東西和圖紙不符，那么這個零件就廢了。雖然有的銼銼刮刮還能用，但是損害了機身整體的機械性能和靈活度。根據(jù)使用需要，有的要求非常嚴格，有的則比較寬泛，關鍵部位的零部件則根本不容許出錯。一部運行良好的汽車，要求各零部件各司其職，各盡其責，而且其強度，剛度，韌性，抗疲勞性，耐磨性都要達到一定要求，友好相處和諧統(tǒng)一是延長使用壽命的重要元素。如果家庭是一部車，那個黃臉婆就是厚重結實的車架子，沒有她，其他零部件再精致金貴又有什么用呢？老婆再怎么笨嘴拙舌，粗俗傻冒，也是丁家的重要組成部分，也是陪自己走到最后的人。她不會像小師妹那樣示弱撒嬌，軟聲細語，那些年家里地里老的小的很多事，她習慣了一個人扛。
　　 老丁父子接受了郎武霞定的規(guī)矩，各自交了錢，一場風波逐漸平息。學技術拜師傅，想把日子過好了，看來得根據(jù)實際情況自己琢磨點兒啥，比如制定一套行為規(guī)范，設計一下發(fā)展藍圖。
　　 這天晚上，老丁出門溜達，聽見大兒子在對面地攤喝小酒，一起喝酒的正是那天拉架的工友。跟自己年輕時多像啊，下班不回家到處亂竄，今朝有酒今朝醉，哪管明天喝涼水。兒子顯然對那事仍舊耿耿于懷，“她郎武霞就是個二蛋，啥事不能家里說，擱那兒逞能哩?！?br />　　 “追人家時咋不說她二蛋。咦，那是誰啊？釣的魚大了點兒都趕緊給郎武霞的媽送去。人家武霞想吃嫩玉米哩，回家扛了一大蛇皮袋，可張哩不輕，哈哈哈，天天啃?！?br />　　 “愣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碰上這事咋弄？只能跑，就是木頭棍也不能等著挨。跑都跑了，也不要難為情，啥大不了的事兒啊?！?br />　　 “我看郎武霞還怪好哩。從古到今，婆媳都不合，她不嫌棄你媽不挑毛病，那就是燒高香了。你沒見有的把婆子罵得都沒地方鉆，天天鬧得雞飛狗跳，那不更頭疼。換做是我，乖乖地給俺霞買點兒好吃的?！?br />　　 “這年頭時興妻管嚴，婦女社會地位提高了。俺那個也是牛逼哄哄的，下了班趕緊給我爬回來，中中中，嘴上答應得可得勁，這酒，咱也得喝得勁嘍。來，再走一個?！?br />　　 看見老丁過來，大伙兒熱情地招呼他坐下端兩杯。
　　 不喝，也不坐，干啥？老丁心平氣和地說，“大強，少喝點兒，喝了趕緊回去吧?！?br />　　 “回去也沒啥事啊?！?br />　　 “武霞叫你干啥你干啥，她這也幾個月了，家務活兒你多干點兒，洗洗衣裳掃掃地，沒事你就守著她。你們也都是有家有口的人了，往后干啥事要有分寸，講點兒規(guī)矩，擔起責任，你的老婆你的娃，你不疼，早晚會有人替你疼的。那不是沒事找事嗎？”
　　 大強有點兒摸不著頭腦，還是答應了，“馬上回去?！?br />　　 工友們也隨聲附和，“是，是，是，說得沒錯，是這個理兒。喝好了，就是準備結束哩?！?br />　　 看見老丁又回到了路那邊兒，議論小聲點兒，這個說，“丁師傅是被郎武霞氣暈了吧。”
　　 那個說，“嗯，不對，我看是被工會、婦聯(lián)那幫人說動心了?！?br />　　 省汽修廠終于倒閉，生活還要繼續(xù)，只能另謀生路。丁福根伙同兩個兒子在郊外107國道旁開了間修理部，專修解放、東風等大型貨車。自己當老板，制定了些條款，日常工作，接待客戶步入規(guī)范化。只是離家有點兒遠，忙的時候顧不上家。二強交待老婆，如果下月十號之前我沒有回來，你去媽那里先替我把錢交了。老爹定那規(guī)矩一套一套的，想想也不是沒道理，老話說得好，兄弟齊心，其利斷金。咱各自扮演好自己的角色，也不要節(jié)外生枝。二強媳婦去交錢，直接給婆子二百。說這事時，同事們都很吃驚，“你們婆媳處得不錯啊。”“不錯吧？大嫂不經?；貋沓燥?，還交錢還買衣裳，閏月閨女興給她娘買雙鞋，她早早就買了。媽，沒有閨女不是你的錯，人家有的咱也得有。一雙布鞋幾塊錢，說得漂漂亮亮的。婆子給我做飯看娃，人不聰明卻知道努力往好上去做，壓根不用我操心，又不吃虧，我恁不識抬舉干啥？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老家他舅啦姨啦叔伯進城辦事來家了，我都趕緊去割肉買菜買水果買零食，咱也得趁機表現(xiàn)表現(xiàn)哈。這我能學不會？”
　　 時光流轉，歲月更迭，轉眼間二十多年就過去了。解放路還叫解放路，但是路兩邊的建筑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煥然一新。省汽修廠原址被拔地而起的高層電梯洋房所代替，對面的家屬院拉起了圍墻，里面的紅磚房消失得無影無蹤，變成了六層的商住樓。老丁老了，滿頭銀發(fā)，他和家屬院其他老人一樣，拎著小馬扎或推著老年小推車坐在馬路邊粗壯的法國梧桐樹下，打牌，聊天，下棋，看人來人往。
　　 汽修廠的往事時常會被老人們提起，那是他們共同的話題，共同的歷史贈與，無論輝煌還是黯淡都值得被反復咀嚼，回味。他們還習慣用之前的制度說現(xiàn)在，丁福根家啊是這個院的五好家庭，只不過現(xiàn)在不評了。為什么呢？老師傅們羨慕得很，無不嘖嘖稱贊。他家的客人最多，家人回來得最勤，還都長得支愣愣的，跟大伙兒打招呼還規(guī)矩還禮貌，妯娌不斗嘴，兄弟不吵架，家里這個走了，那個來了，陪著鍛煉哩，逛街哩，串親戚哩，聚餐哩，動動態(tài)兒都有人前呼后擁，鞍前馬后。反觀自己家，一個個狼心狗肺，忙啊，天天捧著手機都沒空兒給你打電話。還不敢說，不能說。福根這個名字起得好，精神好，身體好，再活上十年，活成百歲老人都不是問題。
　　 每每聽到被人說有福，老丁都樂得哈哈大笑，“無規(guī)矩不成方圓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