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寧靜】最早叫云南的地方(散文)
一
祥云,吉祥的云彩,民間傳說是神仙的“座駕”,北周時期的文學家庾信在銘文中寫道:“祥云入境,行雨隨軒”。春風蕩漾的三月,我和妻子從大理乘坐高鐵二十一分鐘,便來到了云南祥云縣,仰望云白天藍。
我為一個縣有這樣祥瑞的名字贊嘆不已,可是出租車司機卻說,如果不是因為設(shè)立云南省,以小讓大改稱祥云縣,我們這里應(yīng)該叫“云南縣”,一個最早叫云南的地方。
這也是一個傳說,兩千多年前,漢武帝劉徹夜里做了一個夢,夢見“彩云南現(xiàn),縣在云之南”。于是,遣使追夢,追夢人追到祥云縣的地界,真就陶醉在“彩云南現(xiàn)”的夢境里,遂命名為“云南縣”。漢武帝的夢是真是假不必細考,但自漢朝在此置縣,直到一九一八年設(shè)立云南省,縣以“云南”為名歷時兩千零二十七年,這是千真萬確的。
汽車行駛在田地間的公路上,田地綠油油的,不知種的是啥作物,一些人在田里勞作。司機師傅很熱情,繼續(xù)說著云南縣的往事。他說,當年設(shè)立云南省的時候,也對云南縣進行了考察,因為我們這里水資源不足,才放棄把省會設(shè)立在云南縣的想法。我笑著點頭,每一個深愛自己家鄉(xiāng)的人,總有一萬個理由贊美自己的家鄉(xiāng),但我并不完全認同他的觀點。在云南高原上,高山隆起,地勢平坦的壩子就是人居的首選。選址省會當然要看壩子的大小了,昆明壩子以七百多平方公里位居云南壩子第二位,而祥云壩子僅有昆明壩子的一半多點排名第七,我想這大概才是主要原因。
至于師傅說得祥云缺水,也不大符合實際情況。祥云縣地處瀾滄江、金沙江分水嶺,紅河的東流源頭之上,境內(nèi)有大小河流三十多條,還有青海湖和蓮花海兩座天然淡水湖。正是因為水系發(fā)達,蒸發(fā)的水汽更容易形成云朵,在陽光照射下云蒸霞蔚,這才有了彩云之南的美譽。
說話間,忽然聞到一股蒜香。師傅指著田地說,這一大片種的都是大蒜。原來田里那些忙碌的人們,正在采摘蒜薹。我笑著說,在云南聞過稻花香、油菜花香,今天又聞到蒜香,云南不單是七彩的,還是多味的。
車子駛過水平波靜、清澄碧綠的青海湖,在一個路口拐入一段土路上。司機在一座牌樓下停穩(wěn)車,指著牌樓后邊的小巷說,這里就是你們要找的“云南驛”。
二
牌樓是亭閣式,青石為柱,上邊是四角翹起的閣子,翹檐下正中處懸掛一牌匾,藍底金字:云南驛。我順著巷子望去,一條石板路串起古宅舊屋,關(guān)門閉戶,街面冷清,隱約有幾個早到的游人漫步巷道深處,曾經(jīng)的繁華、苦難、堅韌都藏在歲月深處,等待人們?nèi)シ瓌影唏g的記憶。
千年以前,某個暮色漸濃的傍晚,馬店老板招呼店小二:“把燈掛上吧。”高高的天星燈桿立在巷子的半坡處,店小二把一盞紅燈籠升到燈桿頂,微風吹動燈籠,搖曳在夜空下。這是一盞指路明燈,要不了多久,巷口就會傳來馬蹄聲。矮小壯實的滇馬喘著粗氣、打著響鼻,馱著茶葉、香料、絲綢、桐油等貨物,踩著青黑色的“引馬石”邁著小碎步,馬蹄踏到深淺不一的“蹄窩”里,每一下都是對歲月印記的刻錄、雕琢。面色黝黑的馬鍋頭掖一下衣角,將煙鍋在鞋底磕一磕,煙絲帶著最后一點星火散落石板上,像迷離的眼神眷戀著望向煙鍋。馬鍋頭用力咳了一聲,咧著嘴哼起山野小調(diào),腳步輕盈起來,他知道可以在馬店里歇息一夜了。在十里外的沐滂鋪,馬鍋頭就看見了天星燈桿上閃亮的紅燈籠,紅燈表示有空房,綠燈說明空馬店還多,而黃燈則表明馬店客滿,他喜歡大紅的燈籠高高掛起。
古驛道的主道由東向西,長不足千米,卻是店鋪一家挨著一家,“三步兩個店,百丈三座樓”,云南驛曾經(jīng)的繁華與熱鬧,不是今人能想象的。那個時候,馬幫從蜀地(成都)出發(fā),途徑云南驛前往“身毒”(今印度)、大夏(今阿富汗)等地。這條險境環(huán)生的商道名叫“蜀身毒道”,與博南古道、秦代的五尺道匯合后,構(gòu)成了古代南方絲綢之路。漢武帝遣使追夢,可不是簡單到夢想成真,他懷揣著雄才大略,為的是“指求蜀身毒國道”來開發(fā)“西南夷”,屯兵云南驛。清朝初期,朝廷又在此設(shè)立了驛站,使得云南驛格外繁忙,馬幫、官員、信使從早到晚往來不絕,就像“云南驛”牌樓兩側(cè)對聯(lián)描述的那樣:馬幫鈴響店小二迎來送往,邸報飛傳眾官員暮留朝去。
馬店有大有小,有簡陋一些的,也有豪華五星級的。我剛進入驛道,左手邊就是一家馬店,門邊說明牌上寫著“李家大院六院”,好家伙,李家這是開起了連鎖店。對于馬鍋頭來說,面對各個大院,他要先掂量一下荷包,才能決定住在哪家店里。不管住在哪家馬店,他要喂飽他的馬,也要把自己喂個飽,熱湯熱菜,還要燙一壺老酒慰藉一下疲憊的靈魂。翌日,清脆的馬蹄聲,打破山間的寂靜,有的要踏上漫長而艱辛的旅程,勇毅前行,有的則匆匆踏上歸途——回家。
我沿著巷子往坡上走,驛道寬約六米,中間寬不盈尺的青石條名叫引馬石,早已被磨得圓滑油亮,一個個清晰的馬蹄踏出的淺坑,無聲地敘說著歲月悠長。我走進一個保存完好的三進式大馬店,前廳設(shè)有接待、賬房,中間天井兩側(cè)立著馬槽,后面的房間就是馬鍋頭住宿的地方。這里已經(jīng)改造為“馬幫文化博物館”,房間里擺著馬鞍、馬鐙、銅鈴、皮鞭以及馬幫生活用具,墻上掛著一些老照片,黑白色調(diào)泛著陳舊的黃漬。
云南驛沒有喜洲古鎮(zhèn)喧囂熱鬧,也沒有大理古城的聲名遠揚,更無巍山古城的煙火氣,它冷清幽靜得令人唏噓。也許正是這份清冷更容易讓人共情,走在古道上的每一步都是沉甸甸的。
三
巷子兩邊的老屋舊宅錯落有致,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黃土夯起的墻壁,雕花的門窗,微翹的門檐,斑駁著久遠的年份,像一件古舊的錦衣華服褪去了顏色,但那考究的做工依舊華美。
一扇大門敞開著,屋內(nèi)沒人,我輕輕地邁過門檻,走進云南驛站另一段波瀾壯闊的歷史中。
當?shù)诙问澜绱髴?zhàn)的陰霾籠罩全球時,云南驛不再寧靜,不可避免地成為中緬印戰(zhàn)區(qū)的重要樞紐,悠悠古韻化作一段可歌可泣的壯麗史詩?!榜劮搴骄€”、“滇緬公路”兩個抗日戰(zhàn)爭中的關(guān)鍵詞都寫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一九二九年國民政府修建、擴建云南驛飛機場,盟軍飛虎隊就駐扎在這里,戰(zhàn)機從這里起飛,與日軍展開激烈的空戰(zhàn),保衛(wèi)昆明,保障“駝峰航線”“滇緬公路”的暢通,為遠征軍運送兵源,為滇西抗戰(zhàn)提供空中對敵打擊。
云南驛不再沉寂,戰(zhàn)機轟鳴,硝煙彌漫。漢族、彝族、白族、苗族等群眾,不分男女老少,紛紛應(yīng)征投身機場、公路修建。一九四三年四月二十六日,日軍三十多架飛機偷襲云南驛機場,一千三百多群眾被炸死炸傷,鮮血染紅了跑道。但各族人民沒有嚇倒,繼續(xù)投身機場修復等工程,用生命捍衛(wèi)國家榮譽。
血與火的洗禮,使得云南驛這個名字沖到書報之上,成為世界矚目的地方。許多援華盟軍士兵,未必知道云南,但都牢記住云南驛,一封封寄往大洋彼岸的書信,都會在信封寫上:YunnanyiChina。
我走進的這間曾經(jīng)的大馬店,如今是“二戰(zhàn)中印緬戰(zhàn)區(qū)交通史紀念館”。館里陳列著許多歷史照片和實物,無聲地訴說著那段血與火的歲月。走出紀念館,品讀大門上的對聯(lián)“年華似水說一代英雄;史筆如鐵評二戰(zhàn)成敗”,心中萬千感慨。云南驛,方圓不大,竟是如此厚重,馬幫運輸、公路運輸、鐵路運輸、航空運輸交織在一起,成為古老中國交通發(fā)展史的活化石。
回望驛道,引馬石閃動著青光,蜿蜒如龍,綿延向遠。我驚嘆,這是古鎮(zhèn)的靈魂!它見證了苦難、奮斗、抗爭、不屈、榮耀的歷程。
我知道,在古鎮(zhèn)的周邊不經(jīng)意間,會看到這樣的情形:農(nóng)用車駛過的水泥路曾經(jīng)是戰(zhàn)機轟鳴的跑道;村頭堆放的大碾子曾經(jīng)碾過滇緬公路上的血跡;墻基覆著青苔的老建筑曾經(jīng)是戰(zhàn)地醫(yī)院……
我更知道,登高而望,十多公里外,與古驛道平行的滇緬公路,早已成為320國道,G56高速公路飛架群山間,飛馳的高鐵停靠在祥云站……這是千年古道生命的延續(xù),帶著云南驛的夢想,去往更高、更遠、更廣闊的天地間。
題圖拍攝于祥云縣云南驛,中間青石就是引馬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