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韻】公溪河那泛舊的布褂子(小說 )
苗寨府公溪河,河水清淥,四圍皆高山。這山?jīng)_沖的苗人,常年行于山中,有的一輩子沒出過大山。帶狀的公溪河,日日曲折地朝太陽落山的地方流。這寨府啊,占盡了公溪河的地理優(yōu)勢:溯洄十五里,是瑤寨府;順流十八里,是洪江鎮(zhèn)茅頭園、沙灣鄉(xiāng)寨頭。
苗寨,山高林密,人煙稀少,唯寨府場上,人口相對集中。場上的集市,其實就只有一排門是豎著枋板的木屋。屋前光亮的禾塘坪,如拋了光的黑漆一樣。樹蔭下,還是很空曠的。
達美嫁過來,真名很少有人叫。無論比她小的,還是大的,遇上,都喜歡叫她劉嫂。劉嫂夫春光,是個剃頭匠,平日一擔挑子,滿寨子里跑。因常年爬山涉水,風雨無阻,練就了一雙好腳力。又因理得一手好發(fā),鄉(xiāng)民聽到蛤蟆叫叫(狀如蛤蟆能吹出聲的瓷具)的聲音,就知他來了。達美父黃雨來,見春光這小子靈泛,人本分,吃得苦,加上有剃頭這門手藝,在爭得達美同意,請了媒人,才成了這樁姻緣。
雨來是開豆腐坊的,起早貪黑,飽受了風霜之苦。在場上,也算得上是殷實人家。為不讓達美像自己一樣起早貪黑,就把她許了春光,也算是門當戶對了。達美母從來寡言少語,大小事情,一切聽憑丈夫做主。更何況,這次雨來是為女兒著想,她這當娘的自然不好說啥,只默默地祝福女兒。
對達美而言,這樁婚事,也算是嫁了個知根知底的如意郎君。別小瞧春光個矮,腿短脖子粗,但人很勤快,性格開朗。在達美的運作下,有了自己的一爿理發(fā)店,從此他告別了風里來,雨里去。
店,在場上大樟樹下,就兩間木屋,擺了兩把理發(fā)座椅。椅子框架是木頭的,坐面與靠面,是竹木材質(zhì),能360度旋轉(zhuǎn)。因長時間使用,竹面成了板栗色。達美很勤快,能幫著丈夫打理店,燒水洗頭,掃掃地。店里的生意,比走村串戶要好。
春光父劉大達,也曾是剃頭匠,婆姨過去也常隨他走四方,燒燒水,幫客洗洗頭。如今見兒子兒媳接了班,和婆姨自然就在家打理家務(wù)。
俗話說的好,“女大十八變”。達美十七八,活脫脫美人胚兒。鄰人見了,常背地里說,這么漂亮的姑娘不知要好了哪個臭小子。因其家境好,生活優(yōu)裕,長的瘦高苗條,比一般苗姑要高半個頭。胸脯一浪一浪高過,臀部一翹一翹渾圓。結(jié)婚那晚,上了床,還不知男女之事,還想著與春光一起睡羞羞的。春光披紅,那晚無暇顧及新娘,不停在親朋面前敬酒。席上一聲一聲祝福,熱鬧漸漸退去。
一群鬧新房的小屁孩,吵著,鬧著,要吃喜糖……
夜越來越黑,小屁孩也鬧夠了,累了,相繼回家了。新房,只剩下達美和春光。達美心里怦怦直跳,不知該如何與眼前的這男人同居一室。男人,一身酒氣,就勸他去洗洗澡,好早點睡。
春光知道,這一身酒氣,別熏著了她,就按她的吩咐,去了澡堂。澡堂是一間小空房,浴盆早已放好,一桶熱水上罩一根毛巾。春光知道了,是達美備好的。也許是真有了些醉意,竟忘了拿換洗衣物。澡堂里熱氣騰騰,正想著,如達美能將換洗衣服拿來該多好??!門咿呀一聲,一紅衣仙女,立于澡堂,手里拿起他的換洗衣物。他像得了救星一樣,甭說有多感激。心想,有婆姨就是不一樣啊,尤其是賢惠體貼的就更不一樣了。本還想與她聊幾句溫存的話,猴急似的,赤條條,不知了羞恥。她聞到了一股酒氣,撲面而來,本能地退了幾步,說:“趕緊把澡洗了,我在房間等你?!?br />
春光回房,初很斯文,呼著酒氣,口口聲聲叫著達美“媳婦長媳婦短的”。叫的初為人妻的達美,心里樂開了花。她已接受了這男人,閉上眼,躺在春光懷里,靜靜地享受著他的愛撫。他的臂彎是那么有力,似公溪河彎排的避風港,讓她感到很安全,也很享受。那帶酒氣的吻,熾熱溫潤。啊,舌頭一下就鉆入了達美的香唇;那不老實的右手,游走在溫暖起伏的波浪上。達美很是享受,任其肆掠。油燈滅了,春光露出了男人的本色,粗野地箍著她,使其出氣受阻。達美說了句,“你把我箍得太緊了,我出氣不贏(受阻)了”。
春光意識到自己的粗魯,松開了達美。達美見其松了,在他胸前假意錘了幾錘,嗔怪道:“你真是個大壞蛋!”又被春光抱住,但沒了之前的野蠻。達美嬌氣地掙扎了幾下,然后乖乖的像綿羊一樣,任憑男人肆意“蹂躪”,享受著做女人的快感。這晚之后,她知道了自己的男人,溫順中有股陽剛之氣。她能用自己的一團柔情,把他那股蠻力軟而化之,日后便是很享受,臉上總是漾起幸福的喜悅。
婚后,春光十分疼她,能自己做的,決不累著她。她想吃啥,只要能買到的,他從不吝嗇;她想穿啥,只要能買得起的,他從不小氣。她也不用像在娘家時,幾乎天天吃豆腐、豆腐渣、青菜葉下飯。公婆待她如閨女,寵著她,慣著她。她想吃啥,婆婆就給她弄啥。但達美也閑不住,一有空就去店里,幫其父子倆燒燒水,掃掃地,替下了婆婆那手活。婆婆見了,喜上眉梢,逢人就夸媳婦好。春光父子,有達美幫襯,干活也有勁。
理發(fā)店,座椅板凳,被達美擦洗的干干凈凈,能照出了人影。
因兩親家近,達美常抱娃去娘家串門。娘見她比做閨女白凈豐腴了,臉蛋紅撲撲的,打心眼里高興。有時還故意打趣,說她男人“壞話”,腿短脖子粗,像個癩蛤蟆。達美哪聽得了這話,嬌滴滴嗔道:“娘,我都已嫁給他了,你還揭人家短。你這么嫌棄他,當初你們?yōu)槭裁床唤o我找個高富帥的,長手長腳長脖頸的?,F(xiàn)在木已成舟,我已是他媳婦了,你還來打趣我。春光,不就是人丑了點,但為人憨厚老實,很勤快,待我又好,且事事順我,我知足了。況且,公公婆婆待我如閨女,我們處的是一家人了?!?br />
娘見達美把婆家說的如此之好,打心里替她高興。她在婆家過得越舒心,做娘的心里自然就越放心。娘倆說話間,做娘的,沒發(fā)現(xiàn)女兒有任何勉強違心的話,不遂心的事。
達美在店里,客少時,活不多,常閑著。最忙時,除燒水掃地,還要給客洗洗頭。其實,在苗寨,這活與做農(nóng)活的媳婦比,算是輕松的了。柴,是春光抽時間事先劈好的;水,是春光早上從公溪河里挑的。
店里窗戶,老是半開著,透著氣。窗外是公溪河,趕集,來往人多。不理發(fā)的,陪同的,也喜歡往這里湊。候著理發(fā)的,門口坐了幾板凳。他們在那聊天,聲音很大,達美在里間都聽的清清楚楚。輪到誰時,誰就進去,也沒插隊的。偶遇事急的,欲插隊,需求得大家的諒解,他們又說笑起來。年輕媳婦帶娃陪丈夫來的,達美還得主動搭訕。遇娃哭,媳婦說奶水不足,就很替她擔憂。如自己有奶水,她二話不說,把娃抱過,側(cè)過身,給其喂奶。遇上“賊眼”,乜著眼想瞅,達美會嗔怪笑著說:“瞅什么瞅,沒見過給娃喂奶?。 甭犓@么一說,這人會羞紅了臉別過頭去。遇上左鄰右舍的小媳婦,過來修什么劉海碎發(fā)的,達美也能幫得上忙。時間一長,她也就成了半個理發(fā)匠了。
遇上能說會道的,又油腔滑調(diào)的客,達美會與他說一會兒騷話,不讓他沾半點便宜。如孩子餓了吵著回家,春光催她,她就默默地收拾好東西,帶著娃離開店。之家,她將孩子餓了的事告訴娘。娘聽說孫寶寶餓了,心痛得不行,就怪她為什么不早點回。
一日,達美夜半驚酲,聞人啜泣,便躡手躡腳從門縫里往外瞅。見娘蜷于廳堂角落,甚是驚訝。她沒敢驚動春光,躡手躡腳靠近娘。娘見達美,擦了眼淚,站了起來,抱住她說:“是娘把你吵醒了!”達美似乎很懂事,也很乖巧,沒有言語,讓她抱著,生怕吵醒男人,因為他們明天還要干力氣活。
旦日,達美趁男人去了店里,問娘昨夜為何哭泣?娘說:“其實也沒什么,與你爹說了幾句重話。他一喝了點酒,就喜歡發(fā)酒瘋。幾十年了,我一直忍著,娘命苦啊,但不該讓你知道!”達美安慰著娘,更多的是同情,想想春光,待自己體貼入微,從心底里感激娘,教子有方。
公溪河的場,不是很熱鬧。稍遠的,去了鄰近鄉(xiāng)鎮(zhèn)。有去洪江鎮(zhèn)的,會同的,熟坪的,瑤寨的,他們都是就近趕集。因此,在苗寨趕集的,人不多,就苗寨府周邊這些人。因此,苗寨的場,有人稱之“狗屁場”。市場最鬧時,不過6小時。它如同春夏公溪河的洪水,漲得快,消得也快。人們?nèi)宄扇涸萍鴣恚秩齼蓛纱負矶?,如漲潮退潮一般。剩下的閑人,就是場附近的。有人嗑著瓜子,與人聊著天,看著退潮,嘆息這熱鬧的一天漸漸地去了。
遇上好友,這些閑人,會邀請他到臨時攤點喝點小酒。喝的盡興,精神好,話一多就將苗寨新近發(fā)生的糗事給抖了出來。惹得周圍的人,紛紛過來議論。
理發(fā)店的生意,趕場比平常要好。春光與父親要分成兩撥:公公婆婆在店里,春光夫婦在場上。一些人趁著趕集,東西賣了,該買的也買了,就去理發(fā)。理發(fā)費,是他們從牙縫里省的。他們多是賣山貨的,不同季節(jié),山貨也不同,如筍子、竹老鼠、野兔、野雞、野山羊、蛇之類。
達美一忙起來,和春光一樣也顧不了娃。達美挑水、燒水,給客人洗頭,也忙壞了。場上人流熙熙攘攘,男女老少有說不盡的話,但熱鬧是他們的。達美見女人抱著娃,和自已的男人一塊來的,恩恩愛愛,好不羨慕。
穿著布褂的單身小伙,在姑娘堆里穿梭,想擇一佳偶,時不時打一聲響指,勾起姑娘們的注意,顯得自己時髦帥氣。姑娘們,瞥上一眼,見靚者,就多瞅幾眼。如小伙猥瑣,邋里邋遢,流里流氣,她們會皺眉,露出鄙夷的神色。
達美從顧客嘴里,記住了一個年輕后生的小名,叫響毛的。響毛曾來理發(fā)店理過發(fā),刮的都是光頭。響毛剃了光頭,一副痞子樣活靈活現(xiàn),咋一看就不像正經(jīng)人。后來聽說,響毛父親,也曾是生意人,與獵戶交好,專收山貨,如毛皮野味啥的。他頭腦靈活,懂得生意經(jīng),常挑些日常用品去山里。響毛,也常跟著父親去,十分熟悉山里的情況。你別看他樣子兇巴巴的,比起他父親,腦子更靈光。他發(fā)現(xiàn)這些獵戶,常為獵物售不出而愁,就想,這是商機,與父親一商量,在場上開一爿山貨店。這既方便了獵戶,也方便了自己。
響毛每次來店,和達美的男人搭訕,說起話來文質(zhì)彬彬的。如不看其貌,只聞其聲,還以為他是個斯文人。
“響毛,最近山貨生意好嗎?”
“生意,還馬馬虎虎,勉勉強強,有口飯吃。你瞧瞧,好長一段時間沒來看你,發(fā)都這么長了。你手藝不錯,今日還是刮光頭,讓我舒服舒服?!?br />
“我就納悶了,你年紀輕輕的,咋就這么喜歡刮光頭呢?聽人說,光頭刮多了不好。我想,你也不是為了想省幾個錢!”
“光哥,這又能省幾個錢?但我覺得吧,光頭省事,不用洗頭,洗臉時,用毛巾一抹就干干凈凈,舒服?!?br />
春光有時也真不會說話,突然冒出一句,雞都啄不爛的:“你做山貨這行當,知行情,心黑點,有的是錢賺?!?br />
“光哥,你呀,真會開玩笑。我哪敢跟獵戶黑心,怕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要知道,他們手中有利刃、弓箭和獵槍。一旦知我黑了他,他一不小心,獵槍走火,我不死也得落個殘疾?我可不敢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你別看我樣貌兇巴巴的,還有點流里流氣,真是遇上了他們,還得十分小心。”春光用毛巾彈了彈響毛脖頸的碎發(fā),去臉盆搓了一把毛巾,在響毛禿頭上抹了幾個來回,才去掉了他胸前的白圍裙。響毛起身,遞過了理發(fā)費,帥氣地揚頭去了。
響毛走了,春光拿掃帚把地板上的發(fā)絲掃了掃,也不去想響毛的山貨店,順手將錢放進了板壁上的錢袋子。達美說:“響毛這種人,你以后最好少跟他說話??雌淠樱皇鞘裁词∮偷臒?!”
春光笑著回:“我知道分寸。好歹他也是我的客,也不能不說話吧?!?br />
達美早已忘了響毛,可春光還記著他,說響毛半年沒來了。在場上,旁敲側(cè)擊,悄悄打聽了,說響毛去了雪峰山鏟子坪淘金去了。說起這鏟子坪,在雪峰山半山腰,離大坪鎮(zhèn)不遠。不知啥時,那里興起了淘金熱。年底,響毛回了苗寨,與之前完全變了個樣。一身高檔料子服,項上粗粗的金項鏈,還有指上的金戒指,格外亮眼。街坊鄰居,背地里議論紛紛,說:“響毛,這次去了鏟子坪淘金,發(fā)大財了。你瞧瞧,那項上的金鏈子,都滿手指節(jié)粗。那指上的金戒,如有身份的人私章。尤其是他身邊,還多了個漂亮時髦妹子。”
那妹子,不避人,與響毛十分親熱,一身珠光寶氣。左鄰右舍的,哪見過這氣派,皆投去艷羨的目光,私下里說她不是鄉(xiāng)下丫頭,是城里姑娘。響毛這回是真大發(fā)了,就看他倆這身裝扮,就算是城里人,也沒他倆洋氣。
這漂亮的妹子,讓那些平日里愛往女人堆里鉆的單身小伙,羨慕不已。有個叫向駝子的,遠遠瞅著,有人說他口水都流出來了。仔細端詳這女人,五官正,皮膚白皙,高挑而不單瘦。有人說她,美過西施,但誰也沒見過西施啊。響毛唯一不變的,還是一腦的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