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家園】太陽灣(小說)
方浩在縣城茶廠初制車間干活,整天又臟又累,真沒想到愛情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他的頭上。什么時候開始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晚上他翻去復(fù)來睡不著。他在想,難道是剛進(jìn)廠那年,廠里成立宣傳隊配合縣上搞文藝調(diào)演時與她……
他與小葦才一個月的朝夕相處,怎么愛情像洪水一樣來得這么猛,她恐怕看了日本愛情電影《生死戀》和《追捕》的熏陶,少男少女心靈中那根神秘的琴弦最容易被撥動,怪不得她一見到他老是臉紅心跳,老是躲藏。
大年三十廠里吃團(tuán)年飯,方浩帶著一身淳樸的、倔強(qiáng)的脾氣,就像茶地里長出來的一株青剛樹端起碗站在食堂大廳。他身上有一種比別人很難比得上的品質(zhì),那就是非常有耐力,能經(jīng)受得住摔打。這一點就像太陽灣大山里的青杠樹。
在大旱之時,到中國西南部的山地里一走,就會看見,當(dāng)許多植物被烈日烤曬得蔫頭聾腦時,只有青杠樹仍倔強(qiáng)地挺著它的腰桿,并且會在秋后捧出一穗紫紅的許多顆粒來。
那年方浩在太陽灣鄉(xiāng)下插隊,大多知青都回城了,唯獨他硬是一個人強(qiáng)撐著,每天用辛勤的汗水澆灌莊稼。那年大學(xué)招生,因沒關(guān)系他的名字又被公社刮掉,他嘆了口氣對隊長說:"現(xiàn)在我只好收心,在這太陽灣安心務(wù)農(nóng)了?!痹掚m這樣說,可他并不灰心,繼續(xù)向鄉(xiāng)親們發(fā)誓,要在三十歲之前跨進(jìn)大學(xué)大門。他雖然并不特別聰敏,倒也像他父親一樣的有股牛勁,靠著勤奮,學(xué)習(xí)一直也還是很出眾的。
成都下放太陽灣的女知青丫丫聰明伶俐,活潑得像一只小山羊。她雖然她是大城市長大,但非常富于幻想,總想成為作家。她看到方浩常收到稿費,發(fā)表的文章也滿好。她心中悄悄滋生起愛的萌芽,有事沒事接近方浩。并且有一次在山下小學(xué)看壩壩電影回村路上,丫丫像電影里那些戀愛的人那樣,在后面追著方浩跑。一邊跑,一邊嘻嘻哈哈地舉起那張紅紗巾,表演了一些電影中的所謂“慢鏡頭”動作……
在這些日子里,剛烈的方浩已經(jīng)感覺到丫丫對他有感情,可他心里裝的是孟蘋,他愛孟蘋,如同電影《追捕》中高倉健愛上真由美??墒撬麗鄣锰J(rèn)真,太迷戀了,以致影響了他最后一年的學(xué)習(xí),沒考上大學(xué)。不久他就知道,他為此將付出什么樣的代價??商幱诙畾q的青年也往往不能完全把握住自己感情和行為。但一個人的痛苦和不幸,往往就在這時候開始,而真正的人生,也許就在這時候開始。
笫二年一霹靂擊倒了方浩: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丫丫被推舉了北京大學(xué)!
這天,當(dāng)確切的消息傳來以后,他一個人跑到青杠林,舉起一瓶酒,痛苦而麻木地躺倒在一堆亂草里。一會哭,一會笑。隊長石章武到處找他。他怕他尋短見。丫丫、孟蘋、興娥三個女知青圍成一圈,一個個滿臉晦氣地蹲在他面前,不知該說什么好,只是一個接著一個嘆氣。這更使他的痛苦加深了。唉!他辜負(fù)了眼前這三個人對他付出的辛勞和寄予的厚望。
隊長心里想“我早看出來,你讓丫丫把你耽擱了……唉!你這糊涂小子!本來就應(yīng)該先立業(yè)后成家!再說,你還是個娃娃嘛,不好好學(xué)習(xí),能出息嗎……”石隊長兩只粗糙的手把他從草地里拖出來不斷勸他。
“那是個狐貍精!”隊長老婆對著她丈夫石章武咬牙切齒地說。
“不怨她!”方浩走到隊長老婆面前,臉上帶著種憤怒的表情。他不能容忍他用這樣一種輕藐的態(tài)度對待他視為天仙的丫丫。他沒有考上大學(xué)是在孟蘋與丫丫之間無力自拔,但他并不后悔他與孟蘋和丫丫的關(guān)系。
這時,時光正值中午,他已經(jīng)餓得沒勁了。方浩呆坐在茶堆上,汗水在那張紅撲撲的臉上流淌,兩只手在身上摳來摳去。小葦躲在茶堆后面流淚。
小葦自進(jìn)茶廠那一天看到方浩,爰情就在她心中生了根,后來廠里成立宣傳隊,因她父親是縣委書記,廠長就讓小葦當(dāng)了隊長。
有次小葦練功不小心扭傷了腿,廠里工人王心武上前牽她,她推開了他的手,她看方浩在墻邊背臺詞。
他眼前升起了一顆太陽。痛苦暫時又被一種莫名激動所淹沒。她等著他向他走來,
她走來了。她顯然沒料到會在這兒碰到他,臉上明顯地帶著一種驚訝——也許這樣說不準(zhǔn)確,但這種難以描述的表情很快就消失了。她立即興奮地掏出了一張電影票在他眼前晃了晃,用顫抖的聲音說:“今晚陪我去看電影"小葦她也才十九歲,從未愛過任何人,廠里好多青年根本看不上??稍诜胶七@小子面前,她感到痛苦,在一個心中思戀已久的人面前,地?zé)o法掩飾自己的痛苦。當(dāng)她明白過來方浩看他一眼又走開這一舉動的時候,她可怕地發(fā)現(xiàn),她面前這個人臉一下子變得像死灰似的慘白,接著,一下躺到地上,雙手抱住了腦袋。
一天方浩終于拿起她給他的電影票走進(jìn)電影院。電影開始了,影院關(guān)了燈,小葦戴上口罩進(jìn)來坐在方浩身邊,往他手心塞了兩顆軟糖。
看到<<追捕>>中真由美緊緊盯住杜丘,“她愛上他了。"小葦悄悄對方浩說。她這句話實際上暗示了一種明確的思想。
可惜他聽不懂這句話里的真實含義,反而想到別處;但她不等他開口,馬上又補(bǔ)充說:“廠里宣傳隊,大家是鬧著玩哩,本來,我真盼望調(diào)出茶廠,可……"
唉!她的話中,他也猜到幾分,可他又想她是千斤小姐,我是一介小工,怎么會。他感到眼前的電影放到哪兒都不知了……
在這短暫的一刻里,又喚起了他在農(nóng)村與丫丫所有的故事。是的,他第一次知道:小葦好像向他示愛。
電影完后,方浩他什么話也沒說,用袖口揩去臉上的汗水,像他父親剛才那樣,擰轉(zhuǎn)身就走了。不過,他不像他父親那樣把頭垂在胸前,而是盡量地抬起來,那神態(tài)等于明白地向全世界宣告:他方浩現(xiàn)在仍然是一個真正剛強(qiáng)男子漢了。
痛苦……這是不言而喻的。這雙重的打擊,就是擱在飽經(jīng)世故的成年人身上,也夠沉重的了,何況方浩他才二十二歲,白天繁重勞動,晚上徹夜難眠。
他原來說話很多,與同事交談,總是滔滔不絕,現(xiàn)在完全沉默了,像個啞巴,一聲不吭地走進(jìn)車間拼命干活,開始了艱辛的勞動生涯。好在每月有38斤飯票,在廠伙食團(tuán)半月還能打個牙祭吃一斤肉,他的不快樂只有自己才知道。他盡量躲避著小葦,他想這沒有結(jié)果的愛乘早脫身。
黑夜,他大睜著眼睛睡不著覺。于是就披上冬天才穿的棉襖,偷偷從宿舍里溜出來,獨自一個人在廠里球場里漫無目的地走動,活像一個夜游神,小葦?shù)挠白訜o時無刻不在糾纏他。他想恨,但又恨不起來,因為過去那些無限美妙的感情仍然在他心頭溫柔地盤纏著,一絲兒也剪不斷。
但是,更痛苦的是,他覺得他愧對了一個好時代。眼下國家正需要有知識的人才,而他又多想為祖國做一番大事業(yè)呀!四個現(xiàn)代化對有些人來說,只不過是個口號罷了,但對他這樣的熱血青年來說,卻是一件實實在在的事。他知道,未來一個極其重要的時期,需要他們這一代人充當(dāng)祖國的脊梁,可是他卻在這個時候遭受了不幸!
“我太痛苦了……”他想。
“但是,”他又想,“難道我就這樣甘愿讓痛苦的火焰把自己給毀了?不該啊!正因為我如此痛苦,我才要爭一口氣!不僅要好好勞動,還應(yīng)該好好學(xué)習(xí)!他終于又拿起了筆開始創(chuàng)作他的第一部描寫車間工人的故事,<<火紅的青春>>長篇小說。他心里想:"我總有一天會證明給你看,你等著看吧,當(dāng)他見到她的時候……”他這樣想著,牙齒便在嘴里咬得格崩崩地響,兩只手也不由得握成了兩只拳頭。年輕人的血液又在他周身沸沸揚(yáng)揚(yáng),一種新的意識終于在他的頭腦中蘇醒了。
他仍然沉默寡言,拚命工作,拼命寫作。
一天,廠里下鄉(xiāng)支農(nóng)割麥子,割完后,中午在村上吃飯,吃后剩的胡豆,廠里女工小君叫方浩打包,遞給他一個塑料袋,方浩裝上胡豆后沒扎袋口繩子,這時他不知哪來的膽量,一下走到小葦身后,她正在端起碗埋頭吃,他立即從她頭上摘下套頭發(fā)的橡圈,小葦紅了臉,抬起頭笑了笑。方浩說:"拿來扎袋子的。"
小君忍不住笑了,對方浩說:“只有你才敢這樣。”
“不過一根橡圈嘛!"方浩回她一句。
大伙看看方浩又看了看小葦。
一天晚上,廠里考政治題,學(xué)習(xí)黨的十大問答題,小葦坐在方浩身旁,方浩不斷給小葦說答案,她一邊偷看他,一邊操寫。
方浩先寫完在廠門外等她,半小時后,她走了出來,天氣太熱,她穿著的確良短袖,胸前高高突起,津津汗水粘住她肌膚,他同她并肩在街邊走著,心想這一段路能拉長多好,不一會把她送到了縣委大院,她回過頭深深看他一眼。那晚他失眠了,爬起來在燈前伏案寫作,一邊寫,一邊回想她,滿頭一片焦黃……所有這一切,他都忍受著。有時,痛苦的浪潮猛然又襲上心頭,折磨得他死去活來。每當(dāng)這時,他就在心里默念著那句話:“當(dāng)我再見到你的時候……”
此刻,痛苦也正折磨著另一個人。這不是別人,正是小葦她媽。
"叫你不要再與方浩來往。"小葦母親指著小葦說。
又一次下鄉(xiāng)抗洪,去了廟崗村,全縣站在小溝里竄石頭,小葦站在方浩身邊。一邊竄,小葦一邊看著方浩。小葦端起滿滿一拙箕泥石,雙手遞給方浩說:"好重啊!快接倒!"方浩一把接過。
方浩把剩的饅頭裝在小葦掛在肩上的軍用黃包內(nèi),拿下自己背上。
兩天后,方浩牽著6歲的侄兒去縣委大院還小葦小包。小葦母親上下打量著方浩,叫小葦,小葦在屋里不出來,她母親抓了一大把糖果塞進(jìn)方浩侄兒衣包內(nèi)。隔一會兒,方浩牽起侄兒走下了樓。小葦母親兩眼直瞧著方浩走出縣委大院。
這一天,小葦請了病假,到四坪鄉(xiāng)住院。在醫(yī)院門前,該死的腿走不動了,疼得怎么也走不動了。她坐在門口,雙手抱住膝蓋,嘴一張一張的,就差沒放開聲哭了!
她坐在那兒,一句話也不說,端起一盅開水。她的臉上,一下子涌上了難言的表情。但她只是在心里說:“方浩,你……"
她忍不住又從包里拿出廠里搞調(diào)演的黑白集體照,她用手摸著方浩,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饑瘐飯的臉笑得像一朵苦菜花,青得幾乎完全不像原來的模樣了……
他盡量克制著,不讓眼里的兩包淚水涌出來。
她緊握著這張4寸的黑白照片,一切過去的印象是那么近,那么清楚,又是那么遠(yuǎn),那么模糊……
小葦父親羅書記禮拜天開車來四坪醫(yī)院。一見小葦嘴里不停地呻吟著,他不愿看見她那痛苦,也不愿自己的痛苦讓她看見。
"肖玲,小葦已病成這樣,你看……"羅書記對妻子說。
小葦母親肖玲走到小葦父親面前,說:“把她調(diào)稅務(wù)局吧!”
她的話驚呆了羅書記的臉,他忍不住說:“你這不是根本解決問題。其實方浩人不錯,年輕人嘛,都……"
“都什么!”肖玲突然發(fā)火了。
小葦哥在一旁雙方勸。
他轉(zhuǎn)臉去看他爸,又看他媽。
他看見什么了?啊,他看見母親那張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皺臉上的,是一絲內(nèi)疚又不滿的表情。她的語氣充滿了不屑,明顯看不起別人的樣子讓人非常不爽。她母親過去善良、純樸的本性不知跑到哪兒去了。
誰也沒有料到,小葦一月后就調(diào)到稅務(wù)局。
一月后小葦火箭式經(jīng)稅務(wù)局副局長季秀芳介紹結(jié)了婚。
離茶廠前一月,方浩無錢買手表,小葦叫他去財會科領(lǐng)她的工資去買了一只北京牌手表。當(dāng)方浩捧著這只表從百貨公司返回時,小葦滿臉喜氣,站在他面前,不知該說什么好。
她別的什么也沒說,只對方浩說了一句話:“保重!”
方浩又高興又尷尬地對她直點頭。
小葦告別同方浩一起工作六年的茶廠,告別了自己工作過的檢驗室,埋著頭,瀹一腔淚水,踉踉蹌蹌去了稅務(wù)局……
2005年八月十八日,小葦同父母一同與雅安滎經(jīng)籍離退休人員組成的金秋合唱團(tuán)來滎經(jīng)縣體育場慰問演出,遇見了方浩。
小葦父母表演《兄妹開荒》,小葦舉起相機(jī)不斷拍照。
演出結(jié)束,當(dāng)方浩走到小葦面前時,她猛地站住了。
方浩從包內(nèi)取出北京作家出版社2008年十月為他出版的小說《太陽灣》,說:"這里面有我倆的故事。"
這時小葦?shù)男母械揭魂囯[隱的刺痛,為自己感到羞恥。她知道,方浩早已安了家,自己又與曾小瑜離了婚。她分明夾雜著一種說不清楚的心理因素:莫把人看扁了!這豈不是無言的報復(fù)嗎?
小葦盡力克制自己:"怎么能這樣!”她開始在內(nèi)心里嚴(yán)厲地譴責(zé)自己。她想:我確是忍受了巨大的痛苦,但痛苦的火焰同時也燒化了痛苦本身,使我在精神上和生活上都進(jìn)入了一個全新的境界。
方浩心里想,是的,我曾痛苦過,但因此也得到了幸福。從這個意義上說,我不該再對小葦抱怨,倒是該感謝她——盡管這一切是多么地令人辛酸!
小葦雙手把方浩的《太陽灣》捂在胸前,靠著墻,閉住眼睛,讓不平靜的內(nèi)心平靜下來……
傍晚,當(dāng)美麗的夕陽在滎經(jīng)縣城的馬耳山沉落的時候,去雅安的大巴車開動了。車輪的鏗鏘聲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小葦清瘐的臉緊貼著車窗,望著廣闊的小城和無邊的藍(lán)天,看著站在那兒的方浩,眼里涌出了兩顆亮晶晶的淚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