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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江山·見證】【流年】時光褶皺(散文)


作者:思緒飛揚淡墨痕 舉人,3256.10 游戲積分:0 防御:破壞: 閱讀:147發(fā)表時間:2025-05-08 15:47:32

2025乙巳新春,注定潦草落幕。
   甲辰龍年臘月二十三傍晚時分,當呼呼勁吹的西北風漸行收斂它狂暴的脾氣,一襲闊大的暗黑色幕布也卷沒了這一天的最后一縷光明。暮色蒼茫,街道兩邊的霓虹燈次第亮起,如點點繁星,為即將蒞臨人間的新春佳節(jié)營造出濃郁的喜慶氛圍;清脆響亮的鞭炮聲和“二踢腳”(北方方言,一種爆竹)躥上半空時炸裂的鈍響相互交織,仿佛正在演奏一曲激昂澎湃的迎春序曲。期間,偶有禮花絢麗綻放,像是將夜空妝扮成了頭簪五彩花朵的俊俏姑娘。
   這一天,是民俗中送灶王爺?shù)娜兆?,早已備好年貨的人們,都在滿心祈愿灶王爺飛升天庭之際,能在玉帝面前多多美言幾句,也好賜予人間多福多壽、幸福美滿。
   然而,與外界的紅火熱鬧迥然不同,一套三室兩廳的老舊住房,卻冷清得令人窒息。
   這是建造于二十多年前的一棟單元樓。它就像一位風燭殘年的老者,在時光的慢慢侵蝕下盡顯滄桑——熏黃的吊頂、脫落的墻皮、磨損的地板,無不訴說著歲月的無情流變??蛷d天花板上,一盞多年未曾擦拭的舊式吊燈,就像這位老者困頓的眼眸,散發(fā)出朦朧而頹喪的微光。樓宇門對面,老岳父右手拎著拐杖,將整個身子深埋進沙發(fā)里,腦袋低垂,默默打著盹兒。他的頭發(fā)已然掉光,光禿禿的頭頂上,奇形怪狀盤踞著幾片枯樹皮般的瘢痕;一身暗藍色的棉衣棉褲,松松垮垮包裹著他臃腫的軀體,看起來有些笨拙,而衣服上深深淺淺的褶子,讓他愈發(fā)像是一株虬枝橫斜的老松,倔強而孤獨地抵御著歲月的嚴酷風霜。
   陽臺上,一團團水蒸氣裊裊升騰,朦朧了窗玻璃,洇濕了舊屋頂。妻的身形隱在其中,仿佛一幅濃淡相宜的水墨寫意畫。然而,整個屋內(nèi)的空氣卻粘稠而沉重,像凝固一般。這當口,我只想出去透透氣,抑或感受一下新年將至的喧騰氛圍??墒?,老岳父劇烈的咳嗽、將濃痰吐進痰盂的輕響,以及他不慎踢翻痰盂的撞擊聲,猶如一道道繩索,硬生生牽絆住我想逃離的腳步……
   妻弟兄姐妹六個,大哥年逾古稀,作為“老疙瘩”的妻也已半百。早年,岳母因病去世,獨留下岳父困守在這狹小逼仄的老宅里苦度光陰。時過境遷,鮐背之年的老岳父無論吃飯、睡覺、洗漱,還是去衛(wèi)生間,都需要兒女陪伴和照料。然而,六個兒女中,除大哥、大姐和我妻,與岳父同住在這座小城外,其余三個子女都在外地工作,根本無暇顧及老岳父的生活起居。若是平日,身邊的三個兒女尚可勉強應付,可時逢年關,每個家庭背后都是一大家子,都有數(shù)不清的事情要做,又有誰能“全天候”陪伴在岳父身邊呢?只不過,因妻與娘家住得最近,照顧老人的重擔大多落在了她的肩頭。
   從臘月二十三到除夕,妻如同擰緊發(fā)條的時鐘指針,一直困在娘家與自家圍成的表盤里反復旋轉(zhuǎn),似乎,唯有這根發(fā)條鏗然崩斷,才能止住她奔忙的腳步。雖說兩家同住在一棟樓里,不過隔著一個單元,然而,下二樓爬四樓、下四樓再爬二樓,每一趟下來,都足以讓她腿腳酸麻,每走一步都盡顯疲態(tài)。
   很長一段時間,老岳父的身體如同他那座年久失修的老宅,即便每片磚石都在悄然老化,倒也無甚大礙,然而,剛進臘月的某一天早晨,老岳父起床時不慎摔倒,竟使他的性情突然變得古怪起來——原本性格剛強、做事果決的他,一夕之間變得孩童一般粘人,甚至,整宿不眠不休地鬧騰。譬如,他常常在床上躺臥不到十幾分鐘,便嚷嚷著睡得不舒服,要到沙發(fā)上小坐一會兒;可是剛在沙發(fā)上打個盹,便又吵鬧著非到床上睡覺不可?;蛟S,對死亡與生俱來的恐懼讓他倍感孤寂,也讓他倍覺膽寒;又或許,在失去自身掌控權后,他正試圖通過操控他人來重建他作為父親的絕對權威。關于這一點,沒人知道其中的緣由,也無法做出任何合理的解釋。但不論出于何種原因,經(jīng)他這么一折騰,負責輪流陪侍的兒女們?nèi)握l也無法睡個囫圇覺,且一個個被名為“孝道”的一道韁索牢牢困住了身心。
   好些日子,妻總是傍晚時分在家里草草吃完晚飯,尚來不及收拾殘局,便心急火燎返回娘家。次日,曙色初現(xiàn),才會眼圈烏黑,拖著沉重的腳步返回家中。白日里,妻合眼歇息沒多久,便需再次奔回娘家,接替一夜未眠的哥哥或姐姐。
   當然,這段日子,為有個照應,我和兒子也幾乎每天都在岳父家吃飯。雖說,在岳父家和自家并無多大差別,可作為女婿和外孫,在他人看來,終究是“外家人”,長時間賴在岳父家里蹭吃蹭喝,總歸有些不自在??晌覀兏缸雍螄L愿意如此,只不過老岳父近乎頑童般的執(zhí)拗與任性,不止霸占了妻的大量時間和精力,而且,在不知不覺間,也將我們父子裹挾其中罷了。
   不知為什么,愈到年關,老岳父的飲食口味變得越來越刁鉆,越來越挑剔,這讓妻在做每頓飯的時候,都得倍加細致用心。倘若稍有差池,都會招致老岳父的強烈不滿。
   除夕之夜,妻依舊在廚房忙碌著,不經(jīng)意間我看到,她鬢角新生的白發(fā)隱隱泛著銀光,而她眼神中那一絲難以捉摸的黯淡,也如同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一般搖曳不定。
   與兒子慢慢將岳父攙扶到餐桌旁坐下,妻在白瓷碗里盛著十幾個餃子,將碗輕放到岳父面前,又小心翼翼把筷子遞到岳父手里。
   “爸,嘗嘗味道怎么樣,合不合你的口味?”她低聲詢問,聲線中似乎帶有一絲怯意。
   老岳父右手抖抖索索,夾起餃子輕咬一口,鼓脹的腮幫子似乎在反復甄別餃子皮的厚薄、餡兒的咸淡味道。突然,他停止咀嚼,圓睜的雙目死死盯著碗里的餃子,緊接著,一個駭人的動作著實讓我們吃了一驚——猝不及防間,他憤然揮動衣袖,一把將碗筷全部橫掃到桌下。伴隨白瓷碗滾落后瞬間破碎的脆響,他以一種近乎崩潰的腔調(diào)嘶吼道:“皮太厚,餡兒的味道也調(diào)得不好,這哪是給人吃的?給豬吃還差不多!”
   此刻的他,完全就是一個不可理喻的暴君——瞪大的雙目、抽搐的嘴角,無不宣泄著他內(nèi)心的狂躁與憤懣。
   這場景不禁讓我心頭一緊,恍然意識到,這座老式的單元樓,不止禁錮著九旬老人衰朽的軀殼,也給這個時代蒙上了一層家庭倫理的濃重陰影。
   兒子沒有言語,一向性情內(nèi)斂的他,只在短暫的驚恐之后,便低頭走出了餐廳。當他的母親尚在驚愕之中還未回過神來時,他已從衛(wèi)生間取來笤帚、簸箕,默默幫他母親收拾完了這個爛攤子。
   好容易捱到回家,在按下照明開關的那一刻,一道暖黃色的燈光如同溫和的鎮(zhèn)靜劑,暫時撫平了我緊繃的神經(jīng)。然而,當我站在玄關,凝視著兒子高高瘦瘦的背影,驀然驚覺,或許二三十年后的今天,孑然獨立于屋內(nèi)的一個中年人,也必定精神萎頓、神色憔悴,而我和妻子,也無疑會成為他脊背上無法卸下的累累重負。
   與岳父兒女成群不同,出生于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我與妻,到婚育年齡時,適逢實行“計劃生育”這個基本國策,在嚴格“一胎化”的大背景下,膝下唯有此一子。倘若某一天,無論我或妻,熬到老岳父那般境地,我們該如何自處,又該讓孤零零的兒子如何應對?
   曾看到一本書中這樣寫道:“在逝去的年月里,那些遭逢嚴苛‘一胎化’政策的中年人,誰的未來不將潛藏著一場場腥風血雨?誰的晚年不將是初冬的最后一片楓葉,頑強地在寒風中保持僅有的一絲血色!”或許,電影《愛在記憶消逝前》里約翰和艾拉的結(jié)局,終將會成為我們無法逆轉(zhuǎn)的宿命!每每思及此處,我的后背不禁生出陣陣寒意,甚而,對這無情流逝的歲月心生諸多莫名的恐懼與駭怕……
   在我零零散散即將寫完這篇文字的時候,春節(jié)也在偶爾炸響的爆竹聲中漸漸滑向尾聲。
   正月初六,陰天。窗外,鉛灰色的云層壓得很低,仿佛隨時都會墜落。天氣預報說,一股強大的西伯利亞寒流來襲,近日本地大風降溫,還有零星小雪。
   這天早晨,妻子破天荒睡到天光大亮。當我陪她踏進岳父家門時,她的大哥、大姐早已嚷成一鍋粥。
   “哎呀,又一宿沒合眼,我實在有些扛不住了。再這么下去,非把我拖垮不可!小妹,你來得正好,大哥也在,咱們?nèi)齻€合計合計,請個保姆伺候老爹吧?”
   大姐一個人蜷縮在沙發(fā)一角,臉色有些發(fā)黃,前額的幾縷亂發(fā)也幾近遮蔽她的雙眼。她似乎睡意未消,仍在接連打著哈欠。見妻進門,她迫不及待跟妻打招呼,然而,聽得出,她的聲音又輕又低,怯怯地,像是在試探。
   “不行,絕對不行!外人哪能像自己的兒女一樣盡心?老爺子現(xiàn)在這個樣子,我怎么能放心交給外人?大妹你想,在家雇個保姆,跟把老爺子送進養(yǎng)老院有啥區(qū)別?我可不想讓街坊鄰居戳脊梁骨!”
   大哥巋然立在客廳中央,腰桿拔得筆直,仿佛在彰顯他身為長子的威嚴,又似在無聲宣示他該有的責任與擔當。我知道,大哥行伍出身,骨子里早已浸透“光偉正”的基因,即便退役多年,依然保持著軍營里的一貫作風,更何況他認準的事兒,又有誰能拉回頭呢?
   此刻,他的話更像他慣用的一把利刃,“咔嚓”一聲斬斷了大姐的話頭,口氣里沒有絲毫商量的余地。
   “你又不是沒聽說過保姆虐待老人的事!老爺子生養(yǎng)咱們姐妹六個,不容易,到頭來還要雇傭保姆,這哪里像話嘛?!?br />   大哥的語氣稍有緩和,其中不乏諷刺意味,然而,我依然感覺到,在捉襟見肘的現(xiàn)實和困境面前,他的話術,多少有些蒼白,又是那么無力。
   “不當家哪知柴米油鹽貴?大哥,你倒說得輕巧,那你連著陪幾晚上試試嘛。”
   大姐有些激動,止不住干咳了兩聲。因感冒尚未痊愈,她說話時依舊帶著濃重的鼻音。
   “如果怕外人笑話,又不想讓老爹拖累你,那就晚上請保姆吧,白天還是我和小妹輪流伺候。”大姐無奈嘆口氣,又提出一個折中意見。
   “大姐,這可不行!我明天就要上班了,哪能白天和你輪班?要是不雇保姆,晚上還要我來守夜,身體哪能吃得消?”
   一想到初七日單位就要開工,妻有些著急,話語中帶出幾分焦躁與不安。
   “小妹,你也別急眼,你二哥和二姐、三姐都在外地,幫不上忙。這些日子,就數(shù)你和大妹最辛苦,我咋能不知道?唉,實在不行,那就先找個保姆試試?”
   說完,大哥不覺后退一步,雙手來回搓動著,好似做出這樣的抉擇,很是讓他為難。
   “至于工錢,估摸不低,你倆等我電話里跟二弟和二妹、三妹商量后,咱們兄妹一起湊吧!”忽然,他舉起手臂用力一揮,像是快刀斬亂麻,一錘定音。
   恍然間,一縷晨光穿破云層,一頭扎進客廳,明晃晃的,將地板縫都照得格外明晰。借著這道光,我再次端詳妻削瘦的臉龐,竟發(fā)現(xiàn),在那些縱橫交錯的褶皺里,早已蟄伏五十年時光悄然消磨的痕跡。
   晚上,妻回來告訴我,保姆倒是找到了,雙方商定,月工資5000元(在北方小城,這已經(jīng)不低)。然而,當那個六十多歲的老婦人一聽說整夜都不能合眼,任憑工錢多高,任憑妻的哥哥姐姐再三央求,終是沒有答應。婦人的理由很簡單:人可以少吃一兩頓飯,可讓人整夜不睡,任誰能受得了?!
   請保姆的事終歸不了了之,但我深知,關于岳父晚年的這一場戰(zhàn)爭,彌漫的硝煙何時才能消散,恐怕,沒人能夠知曉……
   元宵節(jié)晚上,月色如水,一瀉而下的銀光靜靜籠罩著這棟老舊的單元樓,卻難以洞穿一扇緊閉的窗戶。我獨自站在陽臺,記憶如同老式放映機里的膠片,斷斷續(xù)續(xù)閃現(xiàn)出我與妻第一次在老家看煙花的情景。那時的我們,十指相扣,滿臉洋溢著對未來的憧憬,甚至,天真地以為愛情可以戰(zhàn)勝一切,但我們哪里會明白,在漫長歲月中,生活終會將所有的浪漫和溫柔,一點點碾壓成瑣碎的殘渣。
   岳父依舊偎在沙發(fā)里打盹,妻照舊一個人默默收拾餐桌上的剩飯剩菜,洗涮那些凌亂不堪的碗筷。燈光下,望著她忽而拉長忽而縮短的身影,我忽然明白,所謂晚年的“腥風血雨”,并非某個慘烈的瞬間,而是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細碎的消磨,就像屋檐下的青石板,終會在雨水的反復侵蝕下,漸漸鑿出一排排細密的深坑……
   花燈映圓月,萬家共此時。隨著一聲爆響直沖耳膜,遠遠望到,又一束禮花嗖的一聲躥上半空,剎那間,如孔雀開屏,似鮮花怒放,在浩瀚夜空粲然綻放,像是將混沌天地再次妝扮成了簪花的俊俏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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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者按】讀罷這篇文章,五味雜陳。一是為無助的老人難過,年老體衰,被病魔纏繞,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更是心疼伺候老人的兒女們,他們不但消耗了體力與金錢,還消耗了精力,以至于到了無法忍受的程度。誰之錯?誰也無錯。而且人人都會老,誰也躲不過。伺候老人是孝道,更是一種無奈。孝順不是一句話,是要付出實際行動的。父母那一輩,至少還有兩三個孩子,孩子們可以輪流照顧。而我們這一輩呢,大多都是一個孩子,如果我們到了老得無法自理的時候,我們的孩子該怎么辦?所以說,養(yǎng)老是個亟待解決的問題。文章語句優(yōu)美,場景化強,字里行間盡顯無奈,也為我們這一代的老年發(fā)愁。佳作,編者推薦閱讀!【編輯:五十玫瑰】【江山編輯部?精品推薦202505090010】

大家來說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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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樓        文友:五十玫瑰        2025-05-08 15:52:29
  讀罷文章,想起了十多年前,想起了伺候父母的情景,一樣的場景,一樣的老人,一樣的兒女,來自不一樣的家庭而已。
   感謝作者的分享,祝福夏日安康!
五十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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