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學前我在水上長大，在一條小木船上度過整個學前時光。盡管年齡小，但我也沒怎么閑著，從開始聽得懂父母使喚的時候就開始了幫工的角色。父母在行船，讓我看舵，指揮我把船舵往哪邊轉。淘米、洗菜、打水、燒鍋做飯，只要是我這小身板能勝任的事，都成為我最早的工作。
　　 我最常做的事就是收籌，裝卸貨物需要計數，一件件的貨物通常是用一根根竹籌來計數，一根竹籌就是一件貨物，錯一根竹籌就是錯一件貨物?？此坪唵危瑢嵸|一點也馬虎不得。裝卸貨時父母都是讓我到碼頭或船上收發(fā)，或許這就是我的第一份職業(yè)，沒有工資，至多只是偶爾得到大人片言只語的口頭獎賞。
　　 竹籌是一種原始的計數工具，是用一根竹片做的，長短不等，碼頭上常用來裝卸貨計數的竹籌，長約有二尺，一頭的兩邊刻幾道凹槽，有的竹籌上還有火印，最普通的竹籌只是簡單地刷點油漆。無論是什么形式的做法，最終都是用來計數、計件。
　　 為了不使竹籌散亂，專門有個放籌的木框，一框50根，有格子，每格5至10根。如果是裝卸包裝的物品，如水泥包、棉花包、糧食包，工人每往船上扛一件貨，我就要送出一根籌子。工人在船上卸下包后就將籌子丟在船上，最后進行清點。
　　 這份差事看起來簡單，卻并不輕松，就怕有人存心不良，因為一包貨就是一個不小的錢數，錯了就得賠，一點不能走神，誰要想壞你事就會多拿籌子，如果一船貨物少了幾包，到了對方碼頭交貨時就對不上數，那你肯定得賠。所以，父母一再交代，即使是在裝卸時也常常把眼神往這邊多瞄上幾眼。
　　 為了做好這份工作，父母一有時間就叫我從一數到一百，就像是念經似的，每天都要過堂。這些數字便是我的學歷，有了這個學歷我才能勝任收籌的工作。起初數數就會亂，亂了就要重頭再來。后來我就一十、一十地數，最后終于數到了一百，再慢慢學會連貫起來數，直到從一數到一百無差錯。
　　 我后來上學的時候偏科，只要是接觸數字的科目我就學不好，數理化很差，我對數字極為排斥，這樣的心理影響了我一生。
　　 我在5歲前后就整天念著一到一百的數字，也曾得到大人們的一致好評，都說我聰明，將來能做賬房先生。我從來沒想到以后再和數字打交道。那時候裝卸貨都是在船上發(fā)籌子，我習慣主動將手中準備好的籌子提前接到搬運工人的手中，然后看著他們負重前行，吼著他們自編的勞動號子踏上跳板、走到岸上的貨場和早就停在那里等待的車輛。
　　 一船貨物裝卸完畢，我就開始清點所發(fā)的籌碼，將每5根、10根籌子放在籌盒的一格中，然后匯報有多少格，或者還余幾根。我不會乘法，把結果匯報給大人，他們自然就能算出籌碼與貨物是否對應。
　　 在我的記憶中，我發(fā)籌碼沒有出過大錯，縱使有時出了點小問題，大人們也會理一下，找出問題的出處。每次完成收發(fā)任務我都是開心的、自豪的，一臉的得意。自然也會得到父母的幾句鼓勵，有了父母的肯定比什么都管用。
　　 夏天裝卸貨母親還會為搬運工人燒上一鍋茶，他們最喜愛我們家用一種叫“青竹葉”的草煮的茶，這種草就地取材，河邊上就有，只是它長在茂密的草叢深處，要會識別才能找到它。這種草煮出來的茶色彩晶瑩剔透，香味四溢，喝在嘴里既有茶葉的香味，還有荷葉的香味。在那個年代我們家的這種茶也很獨特，這種人人都喜愛的茶很快便能拉近我們與搬運工人之間的距離。他們邊扛著包邊高聲吩咐：“六子，把茶準備好，我今天帶了塊糖給你?！边@算是最高的獎勵了，也是我小時候難得嘗到的奢侈品。
　　 我一邊收發(fā)籌子，一邊要看住茶，煮好后將茶放進另一個盆中，涼一下，等工作人歇下來，拿起碗就能直接喝。
　　 我們家的船在縣城各個碼頭裝卸貨物多，碼頭工人都認識我家，他們都戲說我們家有三絕：隊長是個老碼頭（父親是船隊長），孩子從小會數籌，茶香水甜管你夠。這些話我至今都不會忘記，從童年刻進我的腦中，過去了半個世紀還記憶猶新，這其中包含了對我父母為人的評價，對我的喜愛，更有對我們家獨特的茶水味道的肯定。
　　 收籌對小孩子來說是并不是一件美差，外面的世界對孩子們充滿了誘惑，誰都不樂意被限制在這收發(fā)籌子，還得聽人使喚，我卻偏偏就喜愛做這事。我喜愛觀察搬運工人的一舉一動，喜愛聽他們哼著那高昂的勞動號子，喜愛看他們在窄長的跳板上依然可以健步如飛。除了喜愛觀察人的言行，我還喜愛觀察小船在搬運工人的汗水流淌后悄悄地下沉、上浮。我更期待他們在完成了裝卸貨后來檢驗我的成果，當他們清點完我所收發(fā)的籌子滿意而去時，臉上流露出的那種如釋重負的表情，那一刻，我充滿了滿滿的成就感。在別人眼中這種既寂寞又無聊的差事，在我這卻是一種在單調的生活中盡享歲月的靜好的美事，尤其是能得到別人的認可，更能在這看似無聊的生活中，理解勞動的辛苦、幸福的滋味。
　　 在船上承擔收發(fā)籌是我最早的一份職業(yè)體驗，這份職業(yè)體驗打下了我一生工作的基礎。幾十年的職業(yè)生涯中，我換了不少工作崗位，總是習慣做一行愛一行，不論自己所分配的是哪種工作，都努力將它做好，做出色。我從沒嫌棄過哪一行，因為我覺得哪一行都有它自身的規(guī)律，你掌握到它的規(guī)律后便會有一種成就感，這種感覺會使你的身心得到愉悅，讓人對生活充滿信心，無論你的社會地位如何，你都會興奮在屬于自己的空間里努力，無悔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