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過幾條山脊，氣喘吁吁地走過十數(shù)里蜿蜒曲折的武陵山脈半腸小道，早已汗流浹背。到老家寨子后面小水溝時，被幾個孩童擋住了去路。哦，是幾個大不丁點的侄子侄孫，正在這條小水溝興致勃勃地玩著鴨子花漂流。
　　 這條小水溝是自然形成的，已有上百年歷史。寬度四五十到七八十公分不等，大體平而直，長約十五六米。溝的盡頭是一片亂草地，溝水從亂草下隱匿前行。溝兩邊是比較平坦和寬窄一兩米的沙地。長著幾種無精打采的低矮雜草，只有春上才漸漸繁茂。秋冬季有少量的水從這溝里慢悠悠向下流去，也就一尺來寬的水面，二三十公分深淺，從未干涸間斷過。但凡每年春雨一到，水量便逐漸增加，尤以春雨耕作農(nóng)田時為甚，幾乎都有八九十公分寬五六十公分深了。正逢下春雨的幾天，還會蕩起一些波浪或水花之類，水勢兇猛而急促。
　　 這些后生，與我童年時的玩法完全一樣。各用指尖輕輕捏著鴨子花頭部，認真地放在水溝的上端，任憑其自上而下隨著不斷翻騰向前的溝水隨波漂流，頓時使我童心陡然大發(fā)。這種游戲是我整個童年乃至少年時代最歡喜也是最主要的一種游戲。此時就像賭徒進了賭場，手癢的不得了，豈能袖手旁觀？我與他們笑呵呵打著招呼。
　　 他們聽到我笑咪咪的招呼聲，揚起頭看了看我，敷衍一般“三公”“三伯”地應著我。然后，像沒有我在場似的，又神情專注地一邊盯著那正在往下方漂流的鴨子花，一邊緊跟著鴨子花漂流的速度，時快時慢地在溝兩邊的草地上向下方涌去。鴨子花跑到最前面的那個孩童，忍不住又要發(fā)出勝利般的歡笑聲，而落尾的自然垂頭喪氣嘟嚷著，不服輸似的重新返回這水溝的上方，再做著同樣漂流的游戲。
　　 每年農(nóng)歷三四月，正是頻頻下春雨漲水的季節(jié)，也是鴨子花開滿荒坡上田邊土角的季節(jié)。它是草本植物，俗稱“扁竹根”，開出一種淺紫帶白的小花。每一朵形狀基本相同，只是略大略小而已，那花朵就像縮小了的嗩吶，寸把長，小的一頭略偏白色，喇叭一頭漸成紫色，甚是好看！孩童們將鴨子花順手摘來，將喇叭口朝下放在水溝正在自上而下流動的水面上，鴨子花隨即隨波逐流。這條平坦且略彎曲的小水溝，正適合鴨子花順水漂流；溝兩邊較寬闊且平坦的草地，便于前后跑來跑去觀看漂流著的鴨子花。記得小時候，每年春季鴨子花開的那個季節(jié)，我們寨子里三五個四五歲到十來歲的童男女娃，在中飯后上學前，一有空便相約到這水溝玩鴨子花漂流，直到漫山遍野的鴨子花凋謝。孩子一茬接一茬，以至到了今天，仍生生不息。溝兩邊在鴨子花持續(xù)盛開的那個時節(jié)，也被踩成了光禿禿的兩片沙地。
　　 一個七八歲的侄女和一個六七歲的侄子吵了起來。我知道，一旦發(fā)生這類情況，是無論如何也分不清到底誰的花在前誰的花在后的。只要一玩鴨子花漂流游戲，這種爭執(zhí)就必然會發(fā)生。
　　 “三伯，前面的這朵明明是我的，他硬說是他的?！逼甙藲q還滿臉童氣的小侄女，奶聲奶氣地指著最前面的一朵對我說，并要求我為她做出裁決。由于我沒有從頭到尾觀看，讓我甚是為難。
　　 自己小時候不也是與眼前一樣經(jīng)常發(fā)生爭吵么。想到此時身上正好有幾張塊塊錢，便向他們發(fā)出邀請：“這樣吧，我今天不很忙，離上課時間也還有個多小時；你們幾個個個都單獨和我比，比贏我就每人獎一塊錢?！?br />　　 大約一小時，比賽結(jié)束。
　　 三個侄女侄孫拿了錢，連聲向我道謝“三公好、三伯好”。由于上課時間快到，便與其他幾個一起，興高采烈地朝不遠處的學校蜂涌而去。
　　 我看著他們漸漸遠去的參差不齊體態(tài)各異穿戴不同的身影，我自己仿佛回到了上世紀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的童年時代。其中一個男孩那胖嘟嘟矮小的身影恰似孩提時代七八歲時的我喲！也是那么的天真爛漫！是那么的無憂無慮！餓了，有大人煮來吃，在那個年代哪怕也只是些粗糧雜飯，但無一日餓過；冷了，有大人早已將哥哥們留下來的舊衣服改好了穿著，也不曾冷過。一到每年鴨子花盛開的春季，中飯后剛放下碗筷，就迫不及待地相約玩伴或獨自去這段水溝玩起了鴨子花漂流。
　　 這水溝最多還有十天半月，就將被貫穿中國東西部杭瑞高速公路天池特大橋的修建所占據(jù)，一年半載后會被諾大的橋墩所取代，水溝終將不復存在；再不能在這里漂流鴨子花了，將會成為終身的遺憾。
　　 此情此景，讓我不知不覺回憶起過去了幾十年的童年時代。
　　 印在腦子里最初也最明顯的記憶，當是那次被窩里失火。應該是四五歲的時候，一個冬季的晚上，我見哥哥姐姐們都去睡了也嚷著要睡。由于母親總是很晚才睡，怕我一個人先睡床上冷了感冒，就像往常一樣先用竹籠里的陶瓷缽盛著火炭石放到床鋪中間，蓋上鋪蓋先把被窩暖和。大約幾分鐘后，便領(lǐng)我去脫了衣睡到暖暖的被窩里。也許是母親擔心被窩還不夠十分暖和，怕我遲遲睡不著，想多烘一會，沒立即取出烘籠。被窩好暖和啊，真舒服！我隨后進入夢鄉(xiāng)。由于白天與他們一起在水溝漂流鴨子花入了迷，導致在熟睡中隨著夢境手舞足蹈與他們爭搶，不慎弄翻了烘籠，而我并未馬上醒來?；鹛渴驯蝗炻计饋砹恕Ｎ冶桓邷貭C醒，又慌又怕，被濃煙熏得哇哇大叫“媽，媽，有火，有火?！蹦赣H聽到急促的呼叫聲，急忙跑來掀開被褥，下面的床褥燒了盤子大一個洞，烘籠也燒壞了，她迅速將我拖下床?；鸺被鹆堑乇鹫谌紵皇敲骰鸬谋蝗欤杆偃拥皆罘康目盏厣?，又趕緊回到床邊給我穿好衣服，重新?lián)Q上被褥，悉心照料著我再次睡下。當時母親雖然很生氣，吼了我?guī)拙?，但并沒動手打我。因為我是幺兒，最受母親寵愛。只是從那次起，在母親之前先睡的我，就再也睡不到暖和的被窩了。幾十年來，但凡每次睡覺時遇到冷鋪遲遲睡不著覺，就總要想起此事，致使我終身都難以忘卻，也終身恨著在夢境中與人爭搶鴨子花導致弄翻了烘籠燃起了鋪蓋。
　　 稍大一點時的記憶是在六歲以后。一年四季、白天黑夜、天晴落雨乃至上午下午，都各有各的游戲，而且?guī)缀跆焯焱?。直到七歲時，公社在生產(chǎn)隊辦了一所小學，方便附近幾個生產(chǎn)隊的孩子就近讀書。為了讓師生們先吃中飯后上學，學校特別安排下午一點才上課，五點放學。這讓寨子上年齡一般大小的男娃，上午在各自的家里，幫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除了冬季在家里烤火，從春末到寒冬，八九個月時間里，在春夏季吃了中飯就趕緊到這水溝漂流鴨子花，有時竟然同時有十多個，溝兩邊都擁擠著。晚上無事耐不住寂寞，便與平日里玩得來的幾個，在明亮的月光下常常玩一些別的游戲。比如打洋戰(zhàn)，就是在院壩里，兩端各站同等數(shù)量的男娃，以賽跑接力的方式，來回兩端跑，哪一組先跑完為勝。常常跑得滿頭大汗，跑贏了時又高興地大笑！又比如跳飛機，就是用冷卻后的火炭石，在平整的石院壩上，畫上飛機形狀的七大格，分別標上一到七的數(shù)字，用一小塊瓦片，右腿抬起半彎著，只用左腳把瓦片從第一格逐格跳一步踢一下，要一口氣不間斷把腳下的瓦片踢到第七個格里才算勝；常常因為用力過猛或用力不足，不能一次就被踢入前一格而讓這一輪失敗。幾輪下來，竟已腰酸背痛，有時幾天都恢復不過來。再比如膝蓋對碰，兩人分別用雙手合力抱起各自的右腳，將右腳腳板抱至與大胯持平，左腳站在地上來去自如。然后，抱著自己的右腿膝蓋，與對方的右腿膝蓋硬碰硬沖撞，有時一口氣要沖撞很多次，直至其中一個被撞到后退乃至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先敗下陣來。常常把右膝蓋碰撞得又痛又腫，幾天都不消退。不過，這幾類游戲都還是比不過鴨子花漂流有激情、有剌激！
　　 在春夏之交皎潔的夜晚，在院壩前邊的南瓜地邊緣，摘下一截南瓜空心葉莖，形成一條七八寸長的微型遂道，把在低空飛來飛去一閃一閃發(fā)著熒光的螢火蟲輕輕捉住，小心翼翼塞進管里，只要放進十個八個，同時發(fā)出的熒光還可以用來讀書寫字。每每這種情形，別提有多高興！那時煤油稀缺得很，只能用來大人們在晚上做必要的家務。由于學生們的作業(yè)在放學前已做完，晚上就這樣在各種游戲中愉快地度過。
　　 但凡到了七八歲，類似的快活也就逐步減少，開始幫襯父母做一些小雜活。如去野外割野豬草，到自家的菜園子割發(fā)黃了的菜葉來煮豬食，或幫著母親翻地里正在生長結(jié)苕的藤條；甚至去菜地打菜、坡上放牛、竹林撿干枯了的竹桿竹頭，還去坡上撿些干柴等等力所能及的小事。當然，在春夏之交那兩三個月，常常在做好某一項家務的間隙，偷偷擠些短暫時間，哪怕一次只有十分鐘二十分鐘，哪怕只有自己一個人，也要去水溝自個漂流鴨子花取取樂，因為這是唯一丟不掉的習慣和偏好。
　　 應該是七八歲的時候。有一天中午，長兄帶著我參加區(qū)公所在糧管所大壩召開的萬人大會。會后在返回途中，兄長背我累了，把我放下地叫我走一段。我看到路邊到處都有幾乎凋謝的鴨子花，雖不能用來漂流，也找不到合適的溝渠，多少有些掃興；但又被漂流鴨子花的那份激情讓我鼓足了干勁，途中興奮地一邊欣賞，一邊搜索還沒完全凋謝的鴨子花，竟然不知道疲倦，走完了回家的路程，讓長兄無意中得了許多輕松自在。
　　 還有一件至今刻骨銘心的事：好像是秋冬的一天下午，我挎著書包放學回到家，在大門口的階沿上見到兩個穿草綠色軍裝的解放軍，其中那個高個子微笑著問我：“小鬼，放學了？”我從未親眼見過解放軍，有些怯生，不敢回答。后來，兩人經(jīng)常在我家吃飯，在堂屋另一頭伯母家住宿。他們喊我母親“梁媽媽”，喊伯母“陳媽媽”。喊得十分親切動聽。
　　 高同志的確愛和我說話，基本上都是要我聽大人的話之類，也常問我愛干什么。我總是說只要是春天夏天，我就最愛漂流鴨子花。他還問起什么是鴨子花，又如何漂流；我說，現(xiàn)在冬天了沒有鴨子花，溝里也沒有水，明年春上，我教你。他高興地一口答應；我們就這樣約定好了，只等春天到來，我們兩人也因此越來越熟悉。后來不知什么時候離開了。
　　 到了十一歲小學畢業(yè)時，成績在班上最好的我就被推薦到煎茶中學讀初中。當時年齡太小，途中要經(jīng)過一條十多米寬的小河，又不識那幾座山梁十五六里遠的羊腸小道，每到星期六上午十點過，母親就準時到學校接我。因母親很忙，路上我便沒有停留玩耍的機會，隨母親急匆匆一起往家趕。秋冬時節(jié)，每次經(jīng)過的那些鄉(xiāng)間小道，看見草叢中那草綠色扁竹根葉片，心里總要生起對鴨子花漂流游戲的期待。于是，下定決心，盡快記住和熟悉這條必經(jīng)的小道，希望在來年春上周六放學回家時，不要再讓母親接送，趁春夏鴨子花盛開的季節(jié)，自由自在把許多大的鴨子花摘了帶去老家后面的水溝邊，一玩就玩它大半天，一直玩到盡興為止。經(jīng)過一個學期在這條小道上多次往返和對道上各處岔路的反復死記硬背，終于熟悉了回家的路。
　　 春季學期開學后，每個星期我都急切盼望著周六的到來。于是，一個人，在整個鴨子花盛開的季節(jié)，凡逢周六，除了下大雨漲河水自己不能單獨過河仍由母親接送外，只要是自己一個人，都要在路途不慌不忙地采摘許多大朵的鴨子花，帶到寨后的小溝邊先瞞著母親玩一兩個小時。母親見我遲遲未歸，總能在寨后的水溝邊找到我。
　　
　　 快要上課了，孩子們不得不拋下我，讓我孤零零獨處。罷了，這個溝渠既然很快就要被高速公路占據(jù)，今后不再存在了，不如現(xiàn)在哪怕只有自己一個人，哪怕自己已是一個將近五十歲的人，也要與自己童年時代一樣，索性自取其樂最后一次好好玩一會，一定要玩到盡興為止。
　　 我在溝的頂端，接連投放了許多大大小小的鴨子花；然后站在溝邊，靜靜地看著它們爭先恐后地往下方漂去，開心得不得了。
　　
　　 后來，我一直在基層供銷社工作，二三十年就這樣匆匆過來了。隨著企業(yè)改制，導致失業(yè)，后面十年乃至二十年，被迫自謀生路，這成了我后半生最嚴峻的生存問題。聯(lián)想到今天那一撥天真可愛的孩子們，更應該引導和盡力協(xié)助他們的父母，去努力把他們培養(yǎng)成才，以求得一份長期而穩(wěn)定的職業(yè)。
　　 幾十年來，年復一年每每見到鴨子花和孩子們的鴨子花漂流，我都會回憶起美好幸福的童年時光，回憶起夢中與玩伴爭搶鴨子花導致被窩失火、與解放軍高同志關(guān)于鴨子花漂流的春天約定、開完大會后與長兄返回途中任由我采鴨子花玩耍，更能回憶起周六自己一個人回家途中采了好多鴨子花，帶到寨后水溝邊做著又是十分熱衷的鴨子花漂流的情景……
　　
　　 2010年初夏貴州?煎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