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籬】在花谷看流水落花(散文)
一
總以為油菜花只屬于鄉(xiāng)村與田園,與瓦房、炊煙、籬笆、農(nóng)具在一起,支撐農(nóng)人的日子,構(gòu)筑鄉(xiāng)村的風(fēng)情。但是天竺山腳下的這片油菜花卻在城市的一隅鋪成夕陽般的燦爛,鋪成一道樸素而艷麗的風(fēng)景。我與小鳳欣喜地沖進(jìn)油菜花海里,琦與小危則抱著手站在油菜花海的邊上,男人對花的熱情總是不及女人。我和小鳳在土埂上走來走去,仿佛回到少年時,回到故鄉(xiāng)的田野上。我們擺著各種姿勢,拈一枝油菜花輕嗅,把一株油菜花輕輕擁入懷里,不敢用力,怕傷了花。我們與油菜花永恒地定格,把油菜花的美留在手機(jī)里,讓它永不凋謝。我們把笑語拋灑在春風(fēng)里,拋灑在油菜花海里,快樂像一只只飛鳥降臨,盤旋在花海之上。
一輛電瓶車把我們載入四季花谷。若在宋朝,人們坐的該是馬車,或者騎著馬吧,悠悠山道,馬蹄“嘚嘚”,云鬢螺髻,衣袂飄飄,一切與自然充分和諧。幸好山道拒絕小車進(jìn)入,稍可撫慰我的古典主義情結(jié),呼吸也暫時從城市渾濁的氣息里逃逸,清新之氣蕩漾鼻尖。
我們愜意地坐在花谷的草地上,吃著糕點和水果。草地是大片的,雖然和內(nèi)蒙古的大草原無法相比,也不失寬闊與明朗。草地上坐滿了來此休閑的人們,他們以不同的表情、姿態(tài)、聲調(diào)來表達(dá)對此行的歡暢體驗,城市的喧囂、工作的壓力把都市人的身心擠壓得如一個罐頭,在這里,他們緊繃的神經(jīng)才得以釋放,心靈仿佛有了一個純凈的皈依。
面前是一條悠長的溪流,流水之上,小橋婉約而古拙。小橋流水的風(fēng)景很江南,比之于西北大漠和草原的豪放和雄渾,偏于細(xì)膩和柔美,不夠震撼,卻讓人舒心,讓人安穩(wěn)自在,風(fēng)景會以自身的特質(zhì)影響人的情緒,此景更適合我的審美情趣。面對這樣的風(fēng)景,很適合烹茶煮酒,彈琴作詩,這是我的理想主義,茶、酒、琴、詩,是通向古典的一個通道,古典指向慢生活,慢生活會延伸出一份情調(diào),能涵養(yǎng)水泥森林下一顆躁動的心。
對著溪流,會想到扁舟,在古代,扁舟意味著離別,離別總是憂傷的。若此時溪流里若有一葉扁舟,必定與離別無關(guān),卻與快樂有關(guān)。佇立在小橋上,似佇立在馬致遠(yuǎn)的《天凈沙?秋思》里,堅硬的小橋在那句“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里變得柔軟,散發(fā)著哀愁,變成一種優(yōu)美的意象,觸動讀者的思緒。只是這里無人家,更無瘦馬,但是古道還是存在的,以隱匿的方式存在。天竺山是古老的山,每一寸土地都留下古老的痕跡,也許我們坐的這片地方,曾經(jīng)就是一條古道。時代讓一座山日新月異,讓荒涼變繁盛。若馬致遠(yuǎn)看到眼前這番景象,是否還會感嘆斷腸人在天涯,不得而知,境由心生,心情憂郁,聽鳥鳴也悲;心情愉悅,看落花也美。
溪流不是花谷間最耀眼的存在,游人卻愛伴著溪流走走停停。有的人蹲在水邊,用手撩一把水,洗洗手,洗洗臉,這里的水能夠洗去塵世的風(fēng)塵,也能澄澈渾濁的靈魂。有的人捧著一本書或畫夾坐在水邊沉思,他們也許在構(gòu)思一首浪漫主義的詩歌,也許在醞釀一幅宋朝風(fēng)格的青綠山水畫,水的靈動與輕盈能賦予人靈感,把人的思緒帶入白云間,把精神帶進(jìn)曠野中。有的人邊走邊癡癡凝望,我想是溪流與他們故鄉(xiāng)的河形成一種神秘的交集,牽動了他們的記憶。一條溪流,風(fēng)姿斜溢,情態(tài)萬千,讓人與之共歡喜,找到了一份情感的寄寓。
小鳳指著對岸的一排樹木說,那是桐樹,若是初夏桐花開放,特好看,她的家鄉(xiāng)有很多桐樹,初夏時,她要再來看桐花。說的時候,她的眼里泛著光。每個游子的內(nèi)心都珍藏著一些難以忘懷的故鄉(xiāng)風(fēng)物,那是對故鄉(xiāng)的守望。每個游子都是故鄉(xiāng)的守望者,用心靈,用精神,用一生,忠誠地守望,把守望當(dāng)成一種信仰,一種宗教。
二
沿著溪流走,沿著一棵棵山櫻樹走,確切地說,是漫步,這是一種極慢的狀態(tài),我們以極致的慢來感受風(fēng)景的呈現(xiàn),讓自己與自然美妙地相融。若是過快,就是走馬觀花了,就消減了游玩的樂趣。漫步的時候,我端詳溪流的樣子,嗅一嗅流水的氣息,聽一聽鳥叫的聲音,看一只蝴蝶如何停在花蕊間,看一縷流云如何散去。在緩慢的狀態(tài)里,美,傾情奉獻(xiàn),盡情凸顯;思緒,如流水裊裊,如天空遼闊。
小鳳不時往溪流的對岸看,她說那里曾有人家,因為她看到了地上有瓦的碎片,還有殘磚。我佩服她眼尖心細(xì)。那里曾經(jīng)是一個村莊吧,如今只有草木,村莊的人都已搬遷,只有殘磚碎片噴吐著昔日的氣息,勾畫村莊昔日的痕跡。
落入眼簾最多的是山櫻樹,在花谷間逶迤成列,逶迤成陣,逶迤成一首首綺麗而豪邁的詩行,往前方綿延。一抹一抹的深紫,或濃密,或疏落,只是花期將要結(jié)束,顯得不夠鮮艷,有的已凋殘,掉落于地,為大地披上一條紫色的紗巾。我遺憾來晚了,不免生出一絲“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李煜《相見歡》)的悵惘,當(dāng)然我的悵惘是可觸摸的,是看得見的,小情緒而已,不會在心里留下痛苦的烙印。而李煜的悵惘是深不見底的,是無法撫慰的,那份遠(yuǎn)離故土之悲,那份天高地闊的亡國之恨,是無法抹去的傷痕,注定難以平復(fù)。
很多花的一生都是匆匆的,不管它多么美麗,也不管多么好養(yǎng),命運(yùn)并不會格外給以厚愛。對于花,能做的只有按時地開,在自己的花期里快樂地長,好好地活,這是花的生存之道。其實花落花開皆自然,所有的情緒不屬于落花,不過是人類自己情感的折射和心情的投影罷了。在我們看不見的世界里,花其實活得很簡單,它們的世界一片純真,趨于無限的純粹。
斷橋不只在西湖,也在花谷。斷橋與殘雪組成西湖的經(jīng)典風(fēng)景,這里的斷橋由一塊塊石頭鋪就,錯落隔開,雖無名,但是給人帶來了歡樂,孩子與大人過橋都一臉興奮,顯出天真的模樣。小鳳很開心地笑,把腳跨在兩個石頭間,擺著最美的姿態(tài),讓小危給她拍照。
石頭不僅鋪成小橋,還在溪流間,有幾十塊,于是細(xì)膩與柔美淡去,一份粗樸與豪放在花谷升起,讓人領(lǐng)略到石頭的魅力。石頭在風(fēng)景體系里,比較容易被忽略,大概是因為過于堅硬,太堅硬的事物總是令人抗拒的。但是石頭一旦大面積地出現(xiàn),就是人間的大美,像昆明的石林,千姿百態(tài),大小不均,那是一個個石頭鑄就的森林,是無數(shù)石頭寫成的史詩,賦予視野和精神以強(qiáng)烈的撞擊和震撼。
三
當(dāng)山櫻花的芳蹤消失后,玉蘭花在一個個小山坡上俏生生地出現(xiàn)了,紫紫的,白白的,亮麗而醒目。我與玉蘭花就這樣邂逅了,邂逅在春天里。春天這個詞,還有春天這個季節(jié),讓一切的邂逅變得浪漫,沉淀出一縷詩意的光芒。玉蘭花可知,我已尋覓了它太久,我一度以為玉蘭花只屬于膠東大地。
在圖片里多次看過玉蘭花,已熟悉它的花形和花容,但是現(xiàn)實里的目睹,對于眼眸,對于心靈,更具驚喜和魅惑。我在一棵棵玉蘭花樹下走來走去,佇立,仰望,眉飛色舞,多想變成一只蝴蝶呀,在玉蘭花間翩躚起舞;多想變成一顆露珠呀,在玉蘭花瓣上美美地滾動。我拾起一朵掉落的玉蘭花,對著陽光的方向看,我看到的不僅是一朵玉蘭花,還看到時光停留在玉蘭花上的軌跡,看到了愛情忠貞不渝的樣子,看到一個可歌可泣的傳說,看到了古老生活的秘密。一朵花,蘊(yùn)含的意蘊(yùn)是豐富的,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自然中的所有植物,既要抵御自然的風(fēng)霜雨雪,還要抵御光陰的流轉(zhuǎn)跌宕,以及人類的傷害和破壞,能夠存活于現(xiàn)在,都是不簡單的存在。
水邊的玉蘭,落在流水里,隨水而流,詮釋著落花流水的樣子。落花流水是自然中的一道美景,也是春天里的一種狀態(tài),流水把落花帶走,似乎意味著飄零之態(tài),意味著美的消失,也意味著春光即將溜走。所以,林黛玉不忍落花隨流水,便有了葬花的行為藝術(shù)。李煜從落花流水里看到美好時光的消逝,于是感嘆“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李煜《浪淘沙》)。我的感覺是,春不會隨著落花流水消失,春在花谷間,在一朵朵綻放的玉蘭花上,春色從不辜負(fù)小城,在小城四季長駐。
流水的盡頭,呈現(xiàn)出一幅“小橋流水人家”的畫面。人家不是居所,而是一家茶館,兼賣小吃。途中我們也曾路過一家茶館,但過于高端,不夠親民。眼前的茶館就是民房的樣子,只是屋頂稍顯粗糙,若是覆蓋片片青瓦,更有味道。茶館很民間,也很親民,老板娘是那么地親切,就像你的鄰居大嬸一般。三五張茶桌就擱置在水邊,左邊一段山崖傾瀉下一段瀑布,高山流水,渾然天成,水聲“嘩嘩”地響,可是水聲再大,你也不覺得吵鬧,反而有清幽之感。因為時間關(guān)系,我們并未留此泡茶,只是咨詢一番,老板娘非常熱情,并不因我們未消費(fèi)而怠慢。
這里是花谷的盡頭,盡顯幽趣。盛夏之時,若邀約二三好友,在此消暑,泡茶,談天說地,可得浮生半日閑。當(dāng)然你也可以一個人,獨(dú)自捧一盞茶,什么也不做,看山看水,看野花蓬勃,看水草豐茂,自有別人難以體會的妙趣。若有興致,可拿一根釣竿,坐在一塊石頭上釣魚,釣魚不是目的,你要釣的不過是一份意趣,是靜享一份恬淡時光。
其實在這里,我覺得最適合閉眼冥想,聆聽流水的聲音,聆聽萬物的聲音,把心全部交給自然。當(dāng)你睜眼時,再看那水,已不是水,而是時間的流動,是歷史的波瀾;再看那落花,已不是落花,而是織女思念牛郎滴落的淚花,是歲月流在人間的一顆顆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