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入冬了。村外的小河結了薄薄一層冰，風卷著樹下黃葉，零零落落，忽高忽低，鋪展成新的圖案。廣袤的田野上，收盡了最后一抹綠色。褐色的土地，以深沉的姿態(tài)，積蓄著無窮的力量，只待春暖花開，展現(xiàn)出綠色的勃勃生機。
　　 每到這時節(jié)，村里的磚廠便要停工。寒冷的天氣里，四面透風的打坯車間冷如冰窖，磚坯曬在露天的地方，凍成冰坨，實在是無法再進行生產。只能封了窯，等明年春暖花開時，在召集人來打磚坯。
　　 從春到秋，我和十幾個姐妹在這里打磚坯。榔頭錘擊模具里的磚料，發(fā)出陣陣“咚咚”聲，伴隨著我們這些女孩子清脆的笑聲，傳出了低矮潮濕的矮房子，飄向了外面的天空，綠色的田野。再艱苦的環(huán)境，都壓抑不住青春的朝氣與歡樂。在這，我的年齡最小，力氣上也差些，我邊干活邊聽她們講述自己的戀愛經(jīng)歷，陪著她們一會兒歡笑，一會兒憂傷。大家相處在一起，似姐妹又似朋友。
　　 磚廠停工那天，我們相約明年春天再見，可是，我再沒有回到磚廠上班，與那些姐妹漸漸失去了聯(lián)系。在那個冬天，我去了城里的紡織廠上班，成為了一名紡織女工。從村莊到小城四十里的路程。每天騎自行車上下班，風雨無阻，吃苦耐勞是村里孩子最本質的精神。
　　
　　 二
　　 我是學徒工，三個月的學徒期，每月十八塊錢的生活費。雖說從小吃慣了苦，當我第一次走進車間，聽到上百臺機器發(fā)出的巨大轟鳴聲，震得耳膜發(fā)顫，人與人面對面說話都要扯破喉嚨，看口型與眼神來進行交流，心里不免有些畏縮，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干好這份工作?？嗍遣慌碌?，操作機器不是田間除草，磚廠里掄榔頭，接線頭，換梭子，查看布面的疵點，及時進行處理，一步不能停，一點不能馬虎。從這天開始，我成了一名擋車工，工作了十幾年之久。
　　 擋車工的工作三班倒，一個星期一輪換。因離家遠，每逢夜班，傍晚五六點鐘就要從家里出來，騎上一個多小時的自行車，趕到廠里的倒班室休息。夜里十一點半，負責值班的人挨個敲響房門，喊我們起來上班。我迷迷瞪瞪從床上爬起來，抓起衣服穿好，走出房間時，兩只眼睛還在不停打架，感覺沒有比這更讓人痛苦的事了。
　　 春雨貴如油，那是對自然界的萬物而言，于我卻不然。傍晚時的一場細雨，淅淅瀝瀝悠然飄落，潮濕的空氣里，有著泥土復蘇后的氣息，濕潤、清新，還散發(fā)著草木淡淡的香氣。雨落時，我已騎到半路，沒帶雨具，整個人行進在濛濛細雨中，絲絲涼涼的雨絲打濕了頭發(fā)，淋濕了薄外套，已是仲春，還是有點涼意涌遍全身。路上有人停下來，尋一屋檐下避雨。我也有一絲猶豫，是不是等雨停再走。濛濛細雨最是難停歇，天色也越發(fā)暗起來，停下避雨并不是最好的選擇。思慮中，我騎車的速度又加快起來。
　　 天黑透前，我趕到了廠里倒班室，摸索著拉亮電燈，柔和的燈光瞬間盈滿整個房間。從黑暗到光明，有種溫暖的氣息涌遍全身，不由從心底長長舒出一口氣，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脫下濕衣服，用力甩過幾下，確定沒有水珠滴落，搭在床欄桿上涼著，重新拉滅電燈，準備休息。同屋的其他人，住得離工廠并不太遠，只是年輕姑娘不敢走夜路，才會來倒班室里做短暫的休息。
　　 我漸漸有了睡意，迷迷糊糊中，感覺屋里忽然亮起了燈光，有人在小聲喊我名字。起初我以為是在做夢，眼皮沉重的不想睜開，一只手伸過來，輕輕地捏住我的鼻子，并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我從淺睡中醒來，聽出是小潔的笑聲。小潔是城里姑娘，小我一歲?？次冶犻_眼睛，小潔得意地將手里的東西在我眼前晃了晃，一股飯香撲進鼻孔，是我喜歡吃的包子味道。因為路遠，我常常顧不上吃晚飯，等到了廠里，食堂的工作人員又下了班，就只能餓著肚子，半夜起來去上班。小潔知道后，經(jīng)常從家里帶吃的給我。在廠里，有人喊我村里來的，眼神里的輕視沒有絲毫遮掩。小潔，這個美麗善良的姑娘，卻與我處成了姐妹，處處給予我關心和幫助，使我在這個陌生的環(huán)境里，感受到溫暖與友誼的可貴。
　　 下班回家，路過曾經(jīng)工作過的磚廠，我有時會停下來，靜靜地站在打坯車間外，聽著榔頭落在磚料上的“咚咚”聲和姐妹們的說笑聲，心情很是復雜?；叵肱c她們在一起工作時的情景，雖然辛苦，但每天都過得簡單而快樂。自我離開后，我們之間便有了一條無形的線，把我們分割開來，再回不到從前的親密無間。我默默地站了許久，在心里與她們每個人說了話，然后騎車離開。我知道，那些簡單快樂的日子一去不復返。
　　
　　 三
　　 廠里要舉辦一場愛崗敬業(yè)的演講比賽，報名的人寥寥無幾。紡織廠女工多，文化程度普遍不高。我自告奮勇報名參加比賽，并很快寫好演講稿，交到了車間主任那里，被連連夸贊寫得好，要我多加練習，準備迎接比賽。這件事很快傳開，我這個“村里來的”開始被人關注，見面時喚之以名字，而不在“以村里來的”稱呼。這突然間的變化，讓我的心里五味雜陳，更對這次比賽充滿了期待，暗暗下定決心，要贏得這場比賽。
　　 工廠的禮堂內，黑壓壓的坐了幾百人，在這么多人面前演講，還是兩年前在學校里。作為班里的宣傳委員，學校里的各種活動都少不了我的參與。那時的我意氣風發(fā)，文采飛揚，聲情并茂的演講總能贏得臺下同學們的熱烈掌聲。而我的目光，一直關注在一個人的臉上，隨著他的表情變化，內心時而激動時而喜悅，他在對我微笑，在為我鼓掌，彼此間的喜歡與欣賞，不需要語言表達，已了然于心。畢業(yè)后，我去了磚廠打工，他考上了理想的學校。一封分手信，將我們隔離在兩個世界里，人生的軌跡再無交織。
　　 那天，我穿了一件紫色連衣裙，白色高跟鞋，長長的秀發(fā)扎成馬尾辮，當我神采奕奕地走向演講臺，似乎又回到了當年的校園，充滿朝氣與自信。臺下人群的嗡嗡聲，在我的演講開始幾分鐘后，變得安靜起來，人們的目光開始聚集在我的身上，里面有驚訝有欣賞。在我的演講結束后，禮堂里響起了熱烈的掌聲。我成功了，為自己贏得了尊重。
　　 兩年后，我從學徒工成長為一名出色的擋車工。在我家紅色的板柜里，放著一套玻璃酒具，算不上精致，卻被母親小心地收藏著。每當家里來人，母親便打開柜子，端出那套酒具給人看，并得意的告訴人家，那是我做為廠里先進生產工作者的獎品。在別人的附和聲里，母親展示完酒具，又小心地將酒具放回柜子里。我倒覺得酒具無用，家里沒人飲酒，玻璃又是易碎品，遠不如獎金更實在?？赡菢?，母親就少了與人顯擺的機會，同所有的母親一樣，希望自己的孩子優(yōu)秀，出人頭地后改變自己的命運。
　　 在所有人的心里，我改變命運的方式完成了一半，另一半就是嫁個城里人，那樣，我也算是城里人了。從村莊到小城，似乎命運發(fā)生了改變，這可是我的那些磚廠姐妹們夢想的生活。人生之路似乎一眼能看到頭，我卻感到有些迷茫和失落，并沒有別人認為的喜悅和渴望。這樣的迷茫和失落，在磚廠打工時曾有過。磚廠東面是大片的稻田，有風吹過，泛起層層綠色波浪。稻田邊一條長長的水溝，水清澈見底，能看到溝底的碎石子。傍晚下班后，我們來到溝邊洗滿是油污的手，面前是綠色的波浪在起伏，身后是晚霞滿天。洗凈手掌的每一處紋路，展現(xiàn)出一雙白凈的雙手，一天的工作結束了。我喜歡在溝邊靜靜地站上一會，看晚霞與落日，看豐茂的稻田起起伏伏。心中有著對遠方和夢想的期待。
　　
　　 四
　　 在我轉為工廠正式職工后，我的身份已從村里來的，轉換成了半個城里人。那一半，只需嫁給城里人就可完成。這樣的好事很快來臨，出乎所有人意料，我并沒有接受。
　　 那天我上白班，在機器的轟鳴聲里，我手腳麻利地換梭，接線頭，沒有一刻清閑。一臺機器出了故障，我把織布機上方的一個小紅旗豎起來，這樣，維修工看到后會過來進行維修。過了好一會兒，才見維修工小賈猶猶豫豫走過來。小賈是城里人，生得面目清秀，又是廠里的文藝骨干，很得廠里女孩們的喜歡。等他走到我面前，我忙扭過臉去，感覺有些尷尬。他站在那兒沒出聲，只將目光落在我身上。片刻之后，我從尷尬中清醒過來，指著機器故障處給他看。只是小故障，很快處理完。我們還是沒說一句話，看著他轉身走遠，我長長地舒了口氣。
　　 幾天前，小潔神神秘秘找到我，要給我介紹男朋友，就是這個維修工小賈。那次演講比賽上，小賈相中了我，托了小潔來做媒人。看小潔興奮的樣子，好像發(fā)現(xiàn)了寶貝要送給我一樣。她用期待和篤定的眼神看著我，似乎答案已在她心里。我沒有絲毫猶豫，一口回絕了她的好意。小潔與周圍的人一樣，覺得我能嫁給城里人是幸運的事，沒有理由拒絕別人的追求。小潔愣了會神，問起我心里是不是有喜歡的人。我沉默了一會，搖頭做了回答。青春里的故事，藏在心底最深處，回想是一種幸福，但它只屬于我一個人，不愿與人分享。
　　 兩年前，我屈從命運的安排，沒有選擇回到學校復讀，而是進了工廠上班。如果有愛情降臨，那一定是與我有共同夢想與追求的人。我想，那一天不會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