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丹楓】土地是有名字的:自留地(散文)
60歲以上的農(nóng)村人都知道,農(nóng)業(yè)合作化時期,農(nóng)民為吃菜方便而自行保留的一小部分土地,被稱作“自留地”。
自留地的政策實施,是從1955年11月《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合作社示范章程(草案)》的正式頒布開始的。那時,我還沒有出生,對當時的具體情況一無所知,更不可能知道“每口人所留土地至多不超過全村每口人所有土地平均數(shù)的5%”的政策性要求,即使后來到了記事的年代,也僅僅知道我家的自留地最多也就兩張炕席那么大,而且在村南的房背面。
既然是自留地,那就和入社歸公后的土地不同。入社歸公后的土地,完全是由集體統(tǒng)一經(jīng)營。怎樣耕種?種植什么?決定權(quán)和支配權(quán)都在集體,收入當然也歸集體,社員個人只是集體的一分子,靠勞動掙工分,按勞分配,多勞多得。自留地就不同了,原則上種植蔬菜,實際上什么都可以種,自由決定,自主支配,關鍵是收入歸個人所有,集體無權(quán)過問。這就為自留地的靈活多變開了綠燈,人們可以在自家的自留地里,種植各種各樣的瓜果蔬菜,以滿足物資匱乏年代填飽肚子的基本需求,真可謂“手中有糧,心中不慌”。
我家的自留地,是在全村六十余戶自留地的最邊沿,緊挨著村子旁邊的南北主路。因此,不得不用一人多高的秸稈扎成籬笆,一防雞鴨貓狗的侵擾,二防調(diào)皮頑童的搗蛋。
其實,不是我家這樣,所有緊挨馬路邊沿的自留地都是如此,就連位于中心位置的其他家庭,也都用高高的地壟相互隔開,形成一塊一塊的田字格形狀,如同大地上被精心劃分的拼圖板塊,整體排列,精巧別致。
這一塊塊精心護理的自留地,就像每家每戶的命根子,不論什么季節(jié),一天中的什么時間,只要你從路邊走過,就能看到一派生機勃勃的景象。一到開春,人們就紛紛來到地里,像農(nóng)諺說的那樣“立春雨水到,早起晚睡覺,抓緊搞春耕,萬事開頭好”。不是給蘇醒的菠菜和蒜苗施肥澆水,就是給解凍的空地舒舒筋骨,準備新蔬菜的播種工作;一到清明,點瓜種豆的農(nóng)諺早幾天都變成的現(xiàn)實。接下來的時間,不是在地里挑水澆菜,就是鏟除蔬菜之間的小草,抑或什么都不干,就那么靜靜地蹲在長出幼苗的黃瓜、西紅柿、四季豆等蔬菜旁邊看上一陣子,然后起身回家。天天如此,從不間斷,等到這些幼苗長到一尺多高,就在幼苗周圍豎三根木桿,頂端綁扎,呈三角體形狀,當作黃瓜架、西紅柿架和四季豆架。
之后的一段時間里,人們都是以這樣的方式,在自留地里侍弄著自家的蔬菜,直到蒜苗長成蒜薹,黃瓜掛滿支架,西紅柿由綠變紅,四季豆如珍珠成串,偌大的一片自留地,熱鬧的跟集市一般,人來人往,說說笑笑,絡繹不絕。
要知道,那時候的人們,盡管貧窮,為吃穿常常發(fā)愁,但集體觀念極強,生產(chǎn)積極性異常高漲,凡有勞動能力的男女社員,一個不落地天天參加勞動,根本沒有時間去打理自家的自留地。
這樣一來,自留地里的活,自然就落在了不能參加集體勞動的老弱病殘者身上。他們是拄著拐杖的古稀老人,是懷抱孫子的爺爺奶奶,再就是懷抱不到一歲的孩子媽媽或放學回家的少年兒童。他們就像是一支閑不住的后勤隊伍,一個個忙碌在自家的自留地里,一邊勞動,一邊散心,一邊守護著漸漸成熟的瓜豆蔬菜。
每一個人的心里都非常清楚,盡管人們常常餓著肚子,恨不能摘下自家地里一兩個還未成熟的黃瓜和西紅柿嘗嘗,可思來想去就是下不去手。沒成熟的蔬菜,誰愿意白白糟蹋?那就偷偷摘別人家的吧?別人家的更是想到都別想。在農(nóng)村講究的是臉面,任何一點的越軌行為,都是對鄉(xiāng)情的傷害。說是在地里看護蔬菜,實際上只是為防止孩子的搗蛋和雞鴨的驚擾。倘若真到了各種蔬菜成熟的那一天,自留地里的場景就更加溫暖感人:你給我?guī)赘S瓜,我給你幾個西紅柿;你用一把豇豆換我一把四季豆,我用一把韭菜換他幾根蔥;你家沒種菠菜,我就大方的給你一把;我家沒種香菜,你也毫不客氣的給我一撮。那種熱情勁,就跟一家人一樣,不分你我。
我家的自留地,多半時間是母親打理。我們兄妹多,一個比一個大不了兩三歲。在我的印象中,母親的職責就是照看孩子,從來沒參加過集體勞動。不是她不想,而是她不能。弟弟需要她帶,妹妹需要她抱,哪還有時間和精力參加集體勞動?但我家的自留地里,卻常常有母親的影子。她總是利用刷完鍋、喂完豬的時間,帶著我和弟弟妹妹到自留地里干一會兒活。每次干活,又總是讓我抱著妹妹,看著弟弟,她騰出手來抓緊除草、澆水,施肥。直干到妹妹哭得厲害,我也不樂意抱妹妹時,她才帶著我們回到家里,準備全家人下一頓飯菜。等吃完飯,父親和哥哥們上學的上學,上工的上工以后,她又帶我和弟弟妹妹到自留地干活。
時間就是這么一天天的過去,我和弟弟妹妹在母親的呵護下也一天天長大,自留地里的熱鬧景象和勃勃生機年年如此,就像母親鬢角的白發(fā)逐年增多,卻始終閃爍著溫柔的光;更像我家養(yǎng)的那只老母雞,每天的同一個時間,都會準時地產(chǎn)下一只散發(fā)著體溫的大雞蛋。
然而,就在我上初中五年級時的那年春天,忽然聽說自留地要縮減。由原來的50畝,壓縮到15畝。理由是:“學大寨,趕昔陽,多騰土地多種糧?!边@樣一來,分給我家的自留地,就只有炕席那么大一點,還是在最邊沿,緊挨著南北主路。
這下母親犯難了,什么都想種,又不知該種什么,好幾天都憂愁不安。一天,她和往常一樣到自留地干活,見隔壁自留地的王嬸也在地里挖地松土。她就問王嬸準備種啥,王嬸長嘆一口氣說:“就剩這點地了,還能種啥?隨便種兩樣家常菜算了?!蹦赣H聽了,看了看王嬸家的自留地,同樣小得可憐。她環(huán)視一下四周,那一方方壓縮了的自留地,就像被歲月揉皺的綠手帕,在逼仄緊湊的空間里倔強地舒展著生機。這時,母親的心里忽然涌起一個念頭:為啥幾家不聯(lián)合起來互補著種菜?這樣不就家家能吃上和以前一樣的各種新鮮蔬菜了嗎?她趕緊把這一想法告訴王嬸。王嬸則恍然大悟地說:“就是呀。我咋沒想到這一點?!闭f著,她和母親一起,又聯(lián)系了周圍幾家,個個都表示贊同。
就這樣,我家周圍的幾家自留地,當年就種植了不同品種的新鮮蔬菜??此泼考倚⌒〉淖粤舻乩铮挥袃扇N蔬菜,但合起來至少在十種,黃瓜、茄子、西紅柿、豇豆、四季豆、蘿卜、白菜、菠菜、蒜苗子等時令蔬菜。照樣和以前一樣,家家都能吃上。
更可喜的是,這種互補種菜的方式很快被全村人效仿,有兩三家合作的,有四五家合作的,還有六七家合作的,往日熱熱鬧鬧的自留地里更顯煙火氣了,除草、施肥、澆水時此起彼伏的笑語聲連成一片,連風都裹著新摘蔬菜的清鮮,把日子釀成了鄰里和睦的淳樸鄉(xiāng)情。
星霜荏苒,歲月如流。不覺間,半個世紀過去了。年少時的自留地,早已隨著土地聯(lián)產(chǎn)承包責任制的實施被取消。
如果說當年炕席般大小的自留地經(jīng)營權(quán)歸自家支配,調(diào)動了人們的勞動積極性,豐富了人們的生活。那么,所有土地承包給各家各戶后,人們的支配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就更加自由,加之市場經(jīng)濟的自我調(diào)節(jié),自主經(jīng)營的自由選擇,每家每戶收獲的,就不僅僅是不愁吃穿的柴米油鹽,而是拆舊蓋新的紅磚大瓦房,越來越先進的家用電器、智能手機、私家汽車,以及鄉(xiāng)村振興的農(nóng)村新氣象。但不管怎么說,在那個特殊的年代,僅有的那點自留所發(fā)揮的溫飽作用,是任何東西也不可替代的,它留給人們的美好記憶,是永不磨滅的。
每當我厭倦了城里的生活,回到散發(fā)著濃濃鄉(xiāng)土氣息的家鄉(xiāng),看到昔日的自留地早已化作成一片肥沃的農(nóng)田時,我的眼前就浮現(xiàn)出當年自留地里的情景,恍惚間又看見鄰里大嬸給我一把帶著晨露的韭菜或黃瓜。我忽然覺得,即使土地變了模樣,但那份對土地的眷戀、對生活的熱望,依然在歲月的土壤里生根發(fā)芽,生機勃勃。
自留地,一個時代的產(chǎn)物,我心中的美好記憶。
二○二五年五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