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那年的暑假姥姥病了，母親和父親回了東北。母親臨走前，交代我和哥一定要替她早晨去白灰窯搬石頭。好容易放假了，終于能睡懶覺了，又被母親指使去干活，我倆心里很是不爽。
　　 但不去怎么能行呢？母親這份工作是臨時工，一個蘿卜一個坑，每天五個人搬七車石頭，如果你有事家里人可以頂替，如果家里沒人替這份工作就會被別人頂替了。不得已我和哥凌晨四點就被奶奶千呼萬喚拽起床，騎上單車去工地搬石頭。
　　 第一天去，就遇到了我班同學(xué)林力。他說假期正好有空他應(yīng)聘了這份工作，他想搬一個月的石頭掙錢給他奶奶看病。他奶奶胃總疼，隨便吃了一些藥也不見好，醫(yī)院讓做胃鏡檢查。但做胃鏡需要好幾百塊錢呢，她奶奶平時撿破爛供他上學(xué)，家里也沒錢呀！所以，他就來工地搬石頭了。
　　 “什么？就你那小體格，你能搬一個月石頭？估計干不了一天，你就哭爹喊娘了。”我忍不住說他。林力身材瘦小，天生的青黃不接的臉，不到一米五的個頭，也就到我肩膀，是我班同學(xué)中最矮小的一個。因此，班里同學(xué)給他取了一個外號“小土豆”。
　　 不光我不信，負(fù)責(zé)這個工地的頭都說：“這不是你玩的地方，你能搬得動石頭才怪呢？你這不是混人數(shù)來了嗎？”隨后，這個工頭還特意找來工地管事的大領(lǐng)導(dǎo)，要求換一個人。管事的領(lǐng)導(dǎo)說了：“人已經(jīng)給你安排了，不行就這么著了。孩子也挺不容易的，要給奶奶治病，照顧一下吧！”
　　 既然管事的領(lǐng)導(dǎo)都這么說了，他也不敢再說啥。我和哥替母親上班，工頭一開始也不愿意，但看我倆個頭都不矮，又是兩個人干一個人活，也就默認(rèn)了。
　　 別看林力個子瘦小單薄，他搬起石頭來還是蠻有勁的。絕不比別人少搬。每搬完一車石頭，我和哥都累得上氣不接下氣，一屁股坐在地上休息，而他盡管頭上也冒出了白毛汗，但他卻從不喊累。一天下來，好容易搬完七車石頭也過了十二點了。日頭正毒，我的手掌火辣辣地疼，低頭看見血泡破了，滲出的液體在手里黏糊糊的。哥哥癱坐在石堆上，把紅腫的手指舉到眼前反復(fù)端詳。坐在石頭堆上，一步都不想走。
　　 林力卻像沒事人一樣走過來對我倆說：“走啊，回家歇著去！”林力拎起空水壺晃了晃，聲音輕快得像仿佛剛放學(xué)一樣。他率先走在前面，夕陽把他單薄的影子拉得老長，在碎石路上仿佛搖曳成一株倔強的草。
　　 回家的路上，手上的血泡一陣陣鉆心地疼，疼得我流出了眼淚。哥見我哭了，他也跟著哭。哥哭他是怕他的手以后不能彈鋼琴了，他一邊哭一邊說：“這哪是人干的活呀！一塊石頭就有十多斤。一共搬七車呀！反正明天我是不來了，愛誰來誰來！”我也附和著說：“我也不來了！”
　　 林力默默聽著突然說了句：“你倆不干了行，那你媽這個工作可就沒了。你媽一年四季都這么干，她為啥呀？不都是為了你們一家人能過上好日子嗎？你倆這么說，對得起她嗎？”
　　 林力的話雖然不多，但卻讓我聽進去了。對呀，我媽每天沒日沒夜地忙碌，而且不止這一個工作，她搬完七車石頭，還要去山上砸石頭。她是咋堅持的呀？
　　 林力又說：“反正再累我也干！其實今天我也有些快堅持不下去了，想放棄了，但是我想想我奶奶從小把我撫養(yǎng)大，付出的辛苦比我搬石頭這點活可累多了。我就覺得我必須干下去！我要堅持到底！一定要干滿一個月，把工資掙到手，給我奶奶看?。∷昧?，我才能繼續(xù)讀書，等我有出息了，以后也能養(yǎng)她孝敬她！”
　　 那天我從他嘴里得知，從小的時候林力的父母就離婚了。法院把他判給了他父親，父親辦理完離婚手續(xù)，就把他扔給他奶奶去外地打工了，自從走后就沒有音信。剛開始的時候，他父親還會偶爾給家里打個電話，匯寄回一些錢，但幾年后徹底沒了音信。林立的奶奶四處打聽兒子下落，才從去了城里打工回來的村里人講，說他父親在外地又成家有了孩子。林立奶奶年輕守寡，一把屎一把尿把兒子撫養(yǎng)大，幫他成家立業(yè)，老了還幫他辛辛苦苦養(yǎng)孩子。奶奶知道了自己兒子的事情也說了，就當(dāng)沒生過那個兒子，以后就指著他這個孫子了！所以他要給奶奶治病，以后給奶奶養(yǎng)老。他不能當(dāng)他父親那樣白眼狼！
　　 聽著林力的家事，看他那么說，我也攥緊拳頭說：“你做得對！我也向你學(xué)習(xí)！你能干我也能干！”
　　 哥也說：“我也堅持！我既然答應(yīng)我媽，我就能堅持?！?br />　　 那天我回到家，沒有讓奶奶看我手上的血泡。當(dāng)奶奶問起我和哥累不累？我和哥都說：“不累！比起我媽一天干好幾份工作輕松多了！”奶奶驚訝地瞪大雙眼望著我倆，因為早晨她叫我倆起床時，我倆還耍脾氣說不去，后來她不得不生拉硬拽說盡了好話，才把我倆哄起來。怎么出去一上午，回來就變了呢？我就和奶奶說起了林力，奶奶聽后想了想就去了廚房包了素餡餃子，一邊包一邊說：“多懂事的孩子呀！”奶奶是個特別善良的人，她說她要多包一些餃子，讓我和哥拿給林力。吃飯時，奶奶發(fā)現(xiàn)了我手上的血泡，心疼地找來針幫我挑，一邊挑著一邊說：“你媽剛開始搬石頭那會兒，十個指甲全翻過……”說完，她的眼淚掉在了我的手上。
　　 第二天，奶奶三點就起了床，給我和哥搟了手搟面還煮了幾個咸雞蛋。吃過飯，奶奶把餃子和咸雞蛋裝好讓我?guī)Ыo林力。她還拿出三副線手套，說是我父親單位發(fā)的。我和哥一人一副，剩下那副給林力。三點半我和哥就騎著車子去了工地，我們?nèi)r林力已經(jīng)到了。而其他三位師傅還沒到。林力看見我和哥來了，并給他拿了餃子和咸雞蛋高興地聞著并說，他奶奶就愛吃餃子，他要把餃子和咸雞蛋拿回家和他奶奶一起吃。他高興地戴上我拿給他的手套。這時拉石頭的車也已經(jīng)到了，在林力的指揮下，我們?nèi)齻€人就先干了起來。裝了有半車石頭的時候，也四點了，那三個叔叔也來了。他們看我們已經(jīng)裝了半車石頭了，不好意思地攆我們一邊歇著去，他們接著干。我們怎么能歇著呢？我們都說不累，一起干才干得快?；蛟S干過一天的原因，那天裝石頭就沒覺得太累。
　　 我和哥在工地干活期間，奶奶放心不下我倆，幾次來工地看我們。每次來，都會在家煮一些綠豆湯，晾涼了灌幾瓶子拿給我們干活的人。林力的奶奶也來工地兩次，給我們拿來了一些家里樹上結(jié)的青杏。
　　 不到一個月的時候，我的父母就從東北回來了。母親要替換我和哥時，我和哥都沒有答應(yīng)，讓母親在家多休息幾天，我和哥一直堅持把一個月干完。領(lǐng)工錢那天，林力高興地數(shù)著，而后飛快地跑回家攙扶著他奶奶去醫(yī)院做了胃鏡檢查。還好的是檢查結(jié)果出來，只是胃里有一個良性腫瘤，說做個手術(shù)就沒事了。
　　 “那你奶奶做手術(shù)有錢嗎？”我問。林力堅定地說，大不了他不上學(xué)了，繼續(xù)搬石頭。
　　 開學(xué)那天，林力偷偷把我和哥拽到學(xué)校后面的操場，從書包里拿出包裹了有幾層的雞腿。雞腿塞進我們手里時，樹影正斑駁地落在他嶄新的校服上，校服上的皂角香混著來蘇水味道。我還看到他腳上那雙褪色的帆布鞋的鞋幫上，歪歪扭扭縫了朵紅色的小梅花。
　　 “校服新媽媽洗的，鞋子也是新媽媽給我縫的。”他一邊說還抖動衣服然后抬起腳讓我看。“新媽媽說了，以后她就是我的媽！我的一切都她負(fù)責(zé)照顧?！彼f這話時，朝陽正爬上教室的玻璃窗，把他鞋上那些細(xì)密的針腳照得發(fā)亮。
　　 原來林力的父親回來了，還帶來了他的新媽媽和弟弟。林力說父親回來時，奶奶高興的把家里的兩只雞殺了。他還說，他父親這次回來掙了一些錢已經(jīng)給他奶奶預(yù)約了手術(shù)。等他奶奶病治好了，他父親也留在家里不走了，準(zhǔn)備在家附近做個小買賣，以后就留在家里孝順?biāo)棠蹋┧蠈W(xué)……
　　 那天，我和哥把林力送給我們倆的雞腿，拿回家給了奶奶和母親，看她們高興地吃，就如我倆吃一樣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