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山·見證】【東籬】父母的生活就是一部經(jīng)典史詩(散文詩)
1
母親的手皸裂了,在這個冬季。結(jié)了厚厚的繭,那也是一種期待,破繭成蝶。
成蝶的不是母親!
母親是在風(fēng)口浪尖上航行的,會舉起一根竹鞭,狠狠地抽在我的腿上。
原因無他,只是寫錯了字,算錯了題。
我沒有看清楚,母親揮起的竹鞭是以怎樣的弧度落下的。
但,我肯定,那一定與陽光的弧度相同。
我想,母親一定是懂得陽光的。每天的陽光,一定鎖進母親那雙結(jié)繭的手中,握得十分牢靠。
就連清晨的微風(fēng)也吹不過散,我的頭頂暖洋洋。
2
母親的日子很長,長得穿過了家鄉(xiāng)所有的山梁。一株草,一棵樹,一苗柴胡,都長在母親的眼睛里。
母親的日子很短,短得還沒有等到雞鳴過三遍,睡眠就戛然結(jié)束。
母親的一生只認(rèn)識一顆漢字“麻”。
而且,母親把“麻”字念得很響,理解得很透。在母親的眼里,“麻”就是“廣”和“林”組合而成的。
母親沒有讀過書,但她知道“廣”指的就是房子,“林”指的是削制的麻皮,二者結(jié)合起來就是“在家里劈麻、進行剝制”的場景。
母親有一個信念——把麻皮擰成繩做成布鞋,于是可以“千里之行”。
3
母親的一生與“麻”結(jié)緣,種麻,剝麻皮,擰麻繩,做麻鞋。我的腳丫從小就認(rèn)識了土地,一雙腳丫子原本只能蹣跚學(xué)步,而終于在泥土里治愈。
偶爾會有一只蟲子爬上來,更多的是黑皮膚的螞蟻。
癢癢的,一巴掌拍上去,疼痛的螞蟻眨著眼。
有時,在好奇的眼睛的慫恿下,總會試著嘗試一口,那屬于螞蟻的酸。
或許,生命就是這樣簡單。
日出而作,而落而息。
田地里的莊稼就是這樣的,春種秋收,秋收冬藏。這樣的過程,簡單而簡潔。
我想,母親的手就是如此。與種子,與土地,與土糞,以及菜園的菜苗,很有感覺。
在任何時候,母親都會揮出一抹陽光,暖烘烘的麥苗拔節(jié)抽穗,金燦燦的菜籽顆粒豐滿,豆苗笑彎的月亮掛在豆架上。
4
母親的眼睛很亮,可以看見山野的每一個地方。
低洼處的草芽與豬仔的故事,母親講得最真實。哪怕幾株草芽,都會讓豬仔品嘗,母親懂得草和豬的關(guān)系。
母親會看清月光,地面上長大的青草,那一堆是牛兒的口水。母親會沿著月光摸進草叢,收獲牛的能量。
每個夜幕的降臨,母親總會記憶著雞架,數(shù)著老母雞的翅膀,有幾對,是否在安詳。
母親的眼睛也很模糊,總是看不見我在地面上默寫的那一首古詩,以及我算了幾遍才算對的數(shù)學(xué)題。
母親會扛著牛草,一腳又一腳地踩過我在泥土上寫的生字,和,拽著牛尾巴念懂的作業(yè)。
也不管我寫的字對錯,只看一橫一豎中有沒有橫平豎直。一撇一捺會沿著那條溪流的走向,或者與那條溝壑相連。
我始終讀不懂母親的眼神,麥苗葉子泛黃的那份慌張,以及雞窩里少一枚雞蛋的嚴(yán)肅。
5
花朵在樹枝上開著,蜜蜂走過來,蝴蝶走過來,母親也走過來。
母親的眼里裝滿了花朵,桃花、梨花、杏花和槐花。
母親會記住每一棵開花的樹,能夠準(zhǔn)確地判斷哪棵樹上的果實成熟了。
母親看花不是為了生活,僅僅是為了記憶。
向東的小徑上有一棵杏樹,看著樹干就知道未來黃橙橙的杏子里有沒有蟲子。
向南的小徑上有一株野櫻桃,五月底就會酸甜可口。
向北的路口有一棵山梨,九月就是收獲的時令。
但母親最關(guān)心的花事,還是門口的那棵洋槐,每年成串的槐花,在母親的手里可以溢滿一屋子的香味。
那些似開微開的花朵里灌滿了瓊漿,存儲著整個家的味道。
6
母親的手,總是在變換著季節(jié),在豐韻著家鄉(xiāng)的年輪。
在一眼山泉里流淌的清流,總會被一勺子一勺子地裝進木桶,隨著扁擔(dān)的起伏,清韻在木桶里醉著光暈。
木桶內(nèi)的那一頁荷包葉片,在水桶里泛舟。偶爾有一滴水漾出來,也是順著桶沿滴入泥土,澆灌某一棵深植的根。
母親的一只手搭在扁擔(dān)上,另一只手快樂地甩著,風(fēng)從指縫劃過,像一朵漂浮的云。
母親的步子很小,很穩(wěn)。總是在溫柔地戲水,串連著山泉與水缸。滿滿的山泉,滿滿的水缸。那忽閃忽閃的扁擔(dān),就跳躍出一種歡快,魚兒一樣。
青石板上的青苔,換了一茬又一茬,但母親的腳從沒有換過。只是在我們長大以后,停住了。
7
父親的身軀是紫銅色的,那是十幾畝土地的顏色。田間的一株株禾苗的酣睡,怎么也打擾不到父親的晚睡。
父親有個長長的夢,沿著山地一直在穿行。夏季的麥粒,秋天的玉米,每一粒中都有父親的汗滴。所以,母親的飯菜里就放少了鹽巴。
父親一生就做一個夢,是關(guān)于莊稼的。
父親的那頭牛,最聽父親的話,在犁溝里不徐不疾的步伐,總會把陽光埋進土壤里。
田間地頭的每一次回頭,都會凝聚執(zhí)著,像地坎下的那股清流。沒有時日的奔波,繞過千山萬水,在某一處,波浪滔天。
8
我是沿著父母的腳印長大的,就是蛋殼里的一只小雞,破殼而出后,早就陽光融融,風(fēng)和日麗。滿山遍野的花香從白天一直流過夜晚。
那天上的星星和月亮,在不間斷地出現(xiàn),入夢而過,翻越山梁。
小草和蟬鳴在一起的時候,我的腳印就和泥土和親了。
牛尾巴甩起來的模樣,總有一只蚊子被打跑。
一只禾苗在我的腳丫下發(fā)芽,一朵菜花在我的眼前綻放。
還有,我的那三間漏著風(fēng)教室,黑板上幾顆大字,第一個就是“人”。一撇如鴻,一捺如山。
天塹變通途的漢字,纏住我的腳印,拉向陽光最暖的地方。
我站在山梁上,遙望著云架起山與山之間的橋,橋的那邊是一行行史詩,父親和母親在風(fēng)中朗誦。
9
有時我在想,母親揮起的竹鞭來自于何方?是一雙怎樣的手才能拋出那么優(yōu)美的竹鞭,柔軟、細膩、綿長,悠悠寸草心。
竹鞭是光亮的,是有了些時日,比起父親的旱煙鍋的竹筒長得多。
父親的旱煙鍋有幾次停留在頭頂,如天空的云壓得很低,就是沒有一滴雨。
但,我懂得那云層深處翻滾的波浪,一經(jīng)爆發(fā),腦袋就得起包。
竹竿和竹鞭雖是同根生,但所起的作用截然不同。
竹竿前鑲嵌的銅色里能裝滿旱煙,在父親吧嗒的嘴里,火星就忽明忽暗。
一縷縷青煙,穿越竹竿,熏黃了父親的牙。清晨罐罐茶罐旁的窩窩頭,在黃牙下咯嘣脆響。
一天的聲響,從此刻開啟。
10
總有一個節(jié)點,沿著山梁的走向自西而東,由南到北??v橫交錯的山嶺,網(wǎng)絡(luò)一樣,阡陌交通。世界就這樣擴展。
一條條交織的小路,四通八達。背背肩抗的莊稼,在父母的鐮刀里倒下,倒在碾麥場的日光里,創(chuàng)造了顆粒歸倉。
雞群沿著碾麥場走一圈,滿足地進了雞圈,閉上眼睛的瞬間,有幾粒石子在運動。
雞是站著睡著的,不依不靠。站在枝頭的鳥兒,俯視時聽見雞的呼嚕。
一個激靈,公雞就拉伸脖頸,弓箭般射出;一聲啼叫,牛就起床了,在槽里咀嚼天明。
那時的星星醒在我的夢里,一筆一畫地遣詞造句,兄弟情深的漢字,也會溜出書本,沿著院子里的風(fēng),放著紙飛機。
家里歡樂的小狗,仰著頭,一直在猜想——這像什么。
11
母親的腳掌離不開土地,父親的腳掌離不開莊稼。都是在從山尖上滾下來的村莊里彳亍前行,但月亮和星星的故事,母親是坐在炕沿上納著鞋底,父親坐在庭院里堆著禾垛。
太陽經(jīng)過頭頂?shù)姆较蛞膊煌?。直射?dāng)空的時候,母親必須點亮煙火,一口鍋里滋滋聲響的味道,爬上門窗。
總有一絲絲,從椽眼里跑出來,饞著小狗的味蕾。這時,小狗絕對聽覺失靈。
父親不抬頭,脖頸處滲出的汗?jié)n就是時鐘。牛不能解甲歸田,尋一處陰涼,扯直牛繩,砍倒的幾棵小樹枝上圓圓的葉片,映出牛的精神。
青草和樹葉,站在荒野處,長在鐮刀下。
12
山村的土地是一塊塊的,連綴不成海洋。一道坎一道坎的分界,就是玉米與黃豆的守望,但還是在一個季節(jié)里沉寂交談。
每一塊土坎上都長滿鐮刀,荊棘、樹枝、雜草滾到一起,蜷縮在陽光下。一把火,就燒死了土壤里的蟲。
跑得快的,滾進樹林,爬在一片葉子上,一生就結(jié)束了。
揪著耳朵的眼睛,怒目而視,我必須低下頭,在父母的圈子里沉思,學(xué)會尺規(guī)作圖。
不是每一座山梁都長滿大樹,不是每一間房屋都生長煙火。千年樹齡的銀杏樹也不一定結(jié)出碩果,銀杏葉片里暗含的黃酮類化合物,與父母無關(guān)。那冬日里飄落的樹葉,就是火炕最好的溫床。
我在一個時間里,看清了螢火的微弱。
僅僅是暗夜里的一只蟲子,也會在父母的眼里發(fā)光。
原創(chuàng)于2025年5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