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祹正在掃院子，父親看了他一眼說：“你們約一下，去給你劉叔打個招呼，一是好讓人家給你們安排活路掙工分，二是也顯得有禮貌些?！?br />　　 李祹本不想去，但是他不上前，父親肯定要上前，當他看到父親走路一跛一跛的樣子，不忍心，就應(yīng)了一聲就出了門。
　　 李祹父親的腳是在修丹江石壩時砸傷的，落下了跛足的后遺癥。
　　 李祹約了張韓、張鐲，三個人猶豫了一下，又去喊了嚴月、孫俊，一起去見劉隊長。他們都是高中畢業(yè)生，是要一起回村吃糧的年輕人。
　　 劉隊長正光著膀子圪蹴在院門外大槐樹下的碾盤處，身邊放著一個空碗，看來是剛吃罷還未顧及朝家里端。
　　 他們你推我，我推你，誰也不愿當頭。劉隊長見是他們，尤其是見有兩個女娃娃在，也有些尷尬，急忙起身，從旁邊的樹枝上扯下他掛在那里的白背心，穿到了身上。
　　 劉隊長五十來歲，兩鬢已經(jīng)灰白，他是生產(chǎn)隊長，卻斷然沒有架子，隨手從旁邊的柴草垛上扯了一根細草蔑剔牙，和顏悅色地說：“回來了，好啊，咱莊稼人扒拉土疙瘩是本分，以后一起到一個泉眼里吃水，一起到打麥場上領(lǐng)糧，親熱哩。只要心往一處想，勁兒朝一處使，咱六隊的日子不會比其他生產(chǎn)隊差。”
　　 李祹克服了初開始的拘謹，說了一句：“劉叔，您給我們分派活兒吧，我們也要掙工分哩?！?br />　　 劉隊長笑笑：“掙工分了對，沒有工分，只能喝西北風(fēng)，生產(chǎn)隊不會養(yǎng)活懶人。”
　　 張韓補充了一句：“我們身上有的是力氣?！?br />　　 劉隊長點點頭又搖搖頭：“你們剛下學(xué)，還不知道面朝黃土背朝天的滋味，也不清楚自己肩頭上有沒有四兩肉。實話實說，年輕人干活有火力沒耐力，有熱情沒經(jīng)驗，身上有的是股子蠻勁，不一定用到正點上，干起重活來還不如婦女，如果把你們放到人堆里，見你們干活不順眼，我要數(shù)落你們了，對不起你們的父母，睜只眼閉只眼吧，又擔心你們出狂力。我也想了，把州槽子那塊地交給你們，由你們?nèi)ゴ蚶怼！?br />　　 李祹又問：“那不就是知青農(nóng)場旁邊的那塊地嗎？”
　　 劉隊長說：“就是那塊地，知青們種啥，你們學(xué)著種啥。一方面是年輕人好溝通，另一方面知青們常常聚在一起吹拉彈唱，你們能夠跟著湊熱鬧?！?br />　　 李祹倒吸一口涼氣：“那塊地那么大，就我們幾個忙得過來嗎？”
　　 劉隊長看出了幾個人的疑慮，笑笑說：“這個你們放心，我會安排犁把子把那塊地犁出來，你們負責(zé)管理，另外，隊里還有幾個初中畢業(yè)的年輕人，他們愿去了也可以去。隊下有兩個手扶拖拉機，給你們一個。年輕人會摸索機械，使順手了，比牛耕地好使。但有一條我得說清楚：年輕人容易沖動，只能和知青們互幫互助，可不能胡來！咱丑化說到前面，誰要干出引火冒黑煙的事兒來，我饒不了誰?！?br />　　 知青們的農(nóng)場原來也是六隊的地。在知青們報到之前，公社就找劉隊長疏通，征用了這塊地，在下達交公糧上給他們適當?shù)膬?yōu)惠。其實那塊地是丹江河道一個大荒場，這里的人們在那里割柴放牛打豬草，樹根、草根盤根錯節(jié)。公社就動用農(nóng)技站的履帶拖拉機把地翻有一尺多深，足有五六十畝，全是沙土地，然后請人蓋了工棚和倉庫，棚頂用的是牛毛氈，工棚一共三排，一排男宿，一排女宿，一排雜物間和倉庫。第一排的磚墻上是公社請人用白石灰寫的標語：“農(nóng)村是一個廣闊的天地,在那里是可以大有作為的。”第二排工棚上的標語是：“知識青年到農(nóng)村去，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很有必要?！钡谌艍ι系臉苏Z是：“讓青春之歌在祖國的田野間回蕩?！边€有一塊黑板報。
　　 這塊知青接受貧下中農(nóng)再教育的示范基地就成了知青農(nóng)場。農(nóng)場場長是公社派下來的干部，姓魏，叫魏濤志，知青們一來，就由他安置知青們的食宿。
　　 陸陸續(xù)續(xù)前來報到的一共二十三人，十二男十一女，據(jù)說都來自大城市。魏濤志給知青們的第一感覺是古板、嚴肅，整天鐵青著臉，對誰都沒個笑臉，知青們背地里都說他是封建衛(wèi)道士。
　　 男宿舍和女宿舍的工棚相隔有一定距離，男宿和女宿兩邊盡頭，是伙房，統(tǒng)一壘的小土灶，一人一灶，做飯時各燒各的灶。
　　 這里雖然只有二十來個人，但也是個獨立單位，格局基本上和一個村子一樣，廁所、豬圈、雞舍一應(yīng)俱全。
　　 知青們報到齊了，衛(wèi)道士就給他們來了個下馬威，在會上，他沒致歡迎辭，沒說客套話，但清規(guī)戒律卻說得清清楚楚：“在這里誰要胡來，趁早卷鋪蓋到公社學(xué)習(xí)班里報到：男生和女生得保持一定距離，知青和附近村子的青年也不能有過深的來往。要談戀愛，正大光明談，不能偷偷摸摸，一旦發(fā)現(xiàn)誰出軌，一律按流氓論處！”
　　 知青們懷揣遠大理想，在衛(wèi)道士的帶領(lǐng)下，很快就進入了狀態(tài)。他們種出的菜朝公社國營食堂一天一送，育出的果樹苗到第二年春上分派到各個大隊。他們和村里的情況不同的是雖然他們也種莊稼，收獲后全部交給糧站，換成糧票，到糧管所領(lǐng)現(xiàn)成的面粉和白米，不用自己加工，他們賣豬、賣樹苗的副業(yè)收入統(tǒng)一由衛(wèi)道士經(jīng)管，收支情況在黑板報上一天一公布。除了油鹽醬醋必需品外，衛(wèi)道士一年三季到公社棉織社購買同一樣式不同型號的衣服鞋子，褪下來的就各自保管。
　　 種菜相對容易些，但是個殷勤活兒，要不停地澆水，沒有水什么菜也種不成。水從哪里來？從丹江河里取，別看丹江水就在不遠處，從河里擔上一挑水得走上半里地，男孩子們累得喘不過氣來，女孩子們肩頭磨破了，腳板也磨出泡來，就哭鼻子。
　　 最悲催的是一個外號叫電話桿子的姑娘，她腿長個頭高，身板子直，加上她穿著和別的姑娘不一樣，人家腳上穿的黃鞋，她卻穿著上海小花園的雙鷗一帶布鞋，好看是好看，但不順眼，女知青孤立她，衛(wèi)道士對她另眼相看，動不動就拿她做典型，說別人的水桶都是滿滿的，而她的卻是半桶，說別人跑三趟，她才跑兩趟，說她是資本家的小姐，放不下知識分子臭架子。她滿腹委屈，又無處傾訴，只有一人暗自悲傷。
　　 電話桿子真名叫雷丹鳳，長相出眾，一雙媚眼放電發(fā)光，讓人過目難忘，對六隊的年輕人來說，她應(yīng)該說是個不錯的姑娘，她褪下來的半舊衣服和鞋子都送給嚴月等姑娘，她對李祹等人客客氣氣。李祹等人都對她所受的委屈暗自鳴不平。李祹就和張韓等人商量：“咱種起菜也需要水，咱都是土生土長的丹江人，知道這兒離丹江河道近，水位低，打個井就不用挑水了，讓電線桿子來咱這兒取水，肯定會有事半功倍的收效。”
　　 “好主意！那不還得一桶一桶朝上打呀。”嚴月說。
　　 “劉叔的兒子在公社機械廠上班，讓劉叔出面給焊接一個手壓井那不是手到棋拿的事兒？”李祹信心十足。
　　 說干就干，李祹等人挖土、運土，又用小四輪拉了幾車不大不小的山石砌底，防止流沙。
　　 手壓井拉出了水，清涼涼的，源源不斷。嚴月急忙喊雷丹鳳來這兒挑，要少走一大半路。
　　 雷丹鳳一來，其他知青也跟著來了，都為六隊的年輕人叫好。時間長了，知青們覺得這并非長久之計，受到啟發(fā)，他們也開始打井，更先進的是由衛(wèi)道士出面，公社給調(diào)配來了柴油機抽水。知青們免去了來來回回擔水的困擾，有了充裕的精力哼兩聲或在地頭扭幾下。他們知道，要不是六隊的人為了讓雷丹鳳投機取巧，他們根本不會想到打井，他們漸漸改變了對雷丹鳳的看法。
　　 李祹等人也不是憨子，就攛掇劉隊長出面從公社機械廠調(diào)節(jié)來了傳動裝置、水泵，利用小四輪上面的柴油機也實現(xiàn)了菜地自流灌溉全覆蓋。
　　 不巧的是，雷丹鳳面色灰暗，身子越來越瘦弱，一干起重活來就發(fā)暈。女知青們反映說她飯量越來越小，有幾次飯做好后不吃就回宿舍睡了。衛(wèi)道士聽到后大驚，急忙讓女知青們陪她去看赤腳醫(yī)生。王醫(yī)生把了她的脈，脈象很弱，又看了看她的舌苔、眼皮以后，只說是虛火旺，送給了她幾樣藥，讓她回去多休息。王醫(yī)生喊過衛(wèi)道士，神色嚴峻地說：“魏隊長，送來的太晚了，撐不了多久了?！?br />　　 衛(wèi)道士大驚失色，他壓根也沒想到問題會變得這么嚴重，他不敢怠慢，馬上向公社反映了情況，公社派了吉普車下來把雷丹鳳接到了公社衛(wèi)生院，經(jīng)過醫(yī)生們的會診，得出的結(jié)論證實了王醫(yī)生的看法。
　　 其實，衛(wèi)道士并不迂腐。公社派他來管理這批年輕人，他生怕出漏洞。他知道，年輕人待在一起，情緒容易失控，一旦沖動就會不顧后果，他不好給上級交代，更不好給孩子的家長交代，所以，他整日板著臉，對知青們看的很緊，一旦哪個知青穿著過于出格或者行為詭異，他都要千方百計找他（她）的不是，雷丹鳳的自身容貌和穿著前衛(wèi)，他看不慣，對她他就盯得特別緊。使他感到慶幸的是知青們沒在兒女私情方面出啥大的差錯，出乎意料的是雷丹鳳小小年紀卻患上了絕癥。
　　 雷丹鳳又被送到了工棚宿舍里。
　　 劉隊長來這里檢查李祹等人的生產(chǎn)，見蔬菜綠油油的，很滿意。這個時候衛(wèi)道士也在菜地里，劉隊長和他打了招呼，見他愁眉不展，就問原因。衛(wèi)道士輕輕嘆了口氣，就把雷丹鳳病危的情況對劉隊長說了。
　　 “她是哪里人？沒給人家家屬聯(lián)系嗎？”
　　 “太行山下的新鄉(xiāng)輝縣。電話聯(lián)系不上，發(fā)電報被退回，只好按她提供的地址寫了信，今天才郵走?！?br />　　 “我去看看?！?br />　　 衛(wèi)道士領(lǐng)著劉隊長到宿舍里看了看雷丹鳳，雷丹鳳已經(jīng)面黃肌瘦得不成樣子了。劉隊長又去她的灶上看了看，納悶道：“像她這個年齡得食道癌的情況很少?！?br />　　 衛(wèi)道士搖搖頭說：“衛(wèi)生院的鋇餐診斷不是這種病?！?br />　　 “看樣子她這是虛像，應(yīng)該還有救?！?br />　　 衛(wèi)道士驚喜：“你能治？”
　　 劉隊長搖搖頭：“我不能。李祹的父親治過這種病?！?br />　　 衛(wèi)道士央求道：“那就請李大夫過來瞧瞧？”
　　 劉隊長又是搖搖頭，笑笑說：“他也不是什么大夫，但我知道他有絕招。這種病不是三朝兩夕能夠治好的，得慢慢調(diào)理。她在這里饑一頓飽一頓，做的飯生不生熟不熟的，你想想，就是再好的藥能起作用嗎？”
　　 “那就先讓她去李祹家里，死馬當作活馬醫(yī)，能救一命是一命?！?br />　　 劉隊長急忙派李祹回家，衛(wèi)道士讓他開上小四輪，李祹也不客氣，真的開上小四輪就走。他很清楚，有了小四輪，父親就不用跛著腳朝這里來了。不一會兒，父子倆匆匆趕了過來。李祹的父親看過雷丹鳳之后，說：“這是梅核氣，是個很難纏的病，喉部總覺得有樹葉一樣的東西，咳不出咽不下，胸悶、焦慮，情緒波動異常，主要與肝氣郁結(jié)、痰氣互結(jié)有關(guān)。調(diào)理起來要說也不難，就是有一樣藥引子難對付，供銷社沒有?！?br />　　 “是什么？”
　　 “得一斤冰糖?！?br />　　 對于老百姓是緊缺貨，但對于衛(wèi)道士來說就不是大問題了，由他出面找到革委會蓋了公章，從縣里供銷總社弄來了藥引子。
　　 雷丹鳳被轉(zhuǎn)移到了李祹家。李祹的房間讓給她，晚上李祹去找張鐲合鋪。
　　 雷丹鳳一來，李祹忙乎開了，他父親開出的幾樣藥有的要去大隊衛(wèi)生所里取，有的還要自己去挖。配齊后，有兩樣需要焙焦，這是技術(shù)活兒，李祹父親親自操作，然后各樣藥都需要舂碎，李祹抱著十來斤重的石杵機械地重復(fù)一上一下一個動作，累得滿頭大汗。
　　 李祹母親是個賢惠女人，一有閑空就用一小勺將干面子藥挖一點朝雷丹鳳口里含，頓頓喂她稀粥喝。三天過去，雷丹鳳飯量加大，面色也慢慢好起來。
　　 雷丹鳳的老家終于來人，是她的父母，他們見到女兒這個樣子，感動得朝李祹父母跪了下來，走時囑托雷丹鳳認李祹的父母為干爹、干媽。
　　 雷丹鳳撿了一條命，自然感激涕零，隨即干爹、干媽叫起來，見了李祹哥長哥短地叫，弄得李祹很難為情。
　　 在李祹家住了一個月后，雷丹鳳的精神狀態(tài)好起來，她不再讓人喂著吃了，也能下地掃院子了。李祹父母長出了一口氣，笑著動員她回知青隊。
　　 雷丹鳳把臉扭向一邊，抽抽搭搭哭了，態(tài)度很堅決：“我死也不回那里，我不會做飯，回到那里會舊病復(fù)發(fā)?！?br />　　 花開花落，時光荏苒，知青們陸陸續(xù)續(xù)回城的回城，升學(xué)的升學(xué)，偌大一個農(nóng)場只剩下衛(wèi)道士一人堅守。衛(wèi)道士把知青們開的苗圃、菜園子、莊稼地全部栽上了樹，他也告老還鄉(xiāng)了。
　　 因南水北調(diào)，六隊的移民打點行裝要登程。在后山上一座墳塋前，滿頭銀絲的李祹和雷丹鳳雙雙跪了下來。雷丹鳳哽咽著說：“爹、媽，我和李祹搬遷要走了，咱們搬的地方在太行山下，就在新鄉(xiāng)的輝縣，也就是我的娘家，我從那里來，落葉歸根又要和李祹一起到那里定居，有我在，李祹不會受委屈的，您二老安息吧?！?br />